“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陶渊明的名句,很为后人赞赏;所以赞赏,不外乎于他的归隐田园而悠然自得的生活与情趣。然而,这实在是后人并不全部了解渊明归隐生活的境遇。只要我们读一读他老先生的“敞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嗟来何足客,徒没空自遗”这一类诗句,还能相信他的“悠然见南山”吗?至少我是不会相信的,就如同我不会相信牧童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老农背顶着如毒的太阳耕作劳顿,而到了文人雅士笔下便成为悠雅消闲的田园风景图一般,他们究竟有多少辛酸苦累和忧怨,这得去向牧童和老农讨教,旁人的话是信不得的。自然,陶潜是作了“悠然见南山”的句子,但我们还应该晓得,那是他在“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的境遇中作的。孤独凄凉唯以酒相伴,长夜漫漫且醉而自娱,正是凄惨得很,哪有“悠然见南山”之心境。
然而,渊明先生受着世人仰慕,正是因为他的弃官而归隐,尤其是归隐而凄凉饥寒而固守节操。“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这在今日,当然是难为人所理解。身居彭泽县令还要叹什么:“江山岂不险,归子念前涂”之慨,吟什么“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的归去来兮调,想那陶潜定是“乱也看惯了,纂也看惯了”(鲁迅语),被仕途风险、行役之苦和离乡之忧所累,这才厌恶官场,抛弃仕途而“种豆南山下”去了。县令会是如此苦差,实在教人不敢相信。但倘照今日看来,“行役”、“背景离乡”不也正是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的生动写照吗?悠悠千余载,谁有能说得清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抛开“苦”字不说,仅以晋宋人物的名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淡,那边一面招权纳货而言,陶渊明真个能做到名利权势不要,委实高于晋宋人物而为后人钦佩。
钦佩归钦佩,真照着这样做的又未必有几人。何故?官太有诱惑力了。不过,说句实话,还是不照着做的好。试想,倘除了做官而发财的以外,大家都学了陶公那般“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不去治理社会环境不去消除腐败现象,那么,这社会恐怕真也就荒废的可以了。
1991.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