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读巴金《随想录》里的150篇文章,使人深感这是一部讲真话的书。巴老自称:“把心交给读者,讲自己心里的话,讲自己相信的话,讲自己思考过的话。”老先生所以念念不忘讲真话,是因为他亲历了假话盛行的时代,目睹了说假话带给我们民族的灾难,身受了说真话招致的厄运,也倍尝了被迫说假话而心灵不安的苦楚。
说真话很难。以我为例,有的时候,我会失了讲真话的勇气,因为讲真话将意味着我会失去某些我本应得到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不愿讲真话,因为这样我会成为众人所指的“伪君子”;有的时候,我不会讲话,因为置身于那样的环境我便先天不足失去了讲真话的本能;而有的时候,我不得不昧着天良一本正经地讲假话,因为这是别人的需要强迫我不得不这样去做。
有一个人曾经认真地问我:“我是不是显得傻样?”我说:“不,没有!”我得承认我讲的不是真话。因为她常常不分场合不择时机地讲真话,周围人总以她的“傻”而取乐。但当她真诚地告诉我,曾有数人推举她对某人的违纪行为进行检举,她果真找某人恳谈,劝其归正,不成。她竟果敢地检举使某人受到政纪处分后,她却落入莫名其妙、难以言状的境地。这时,我十分激动地她说:“你不傻,你很可爱!”只需要想一想我们有几个人会这样去做,就可知她的确很可爱。
做一个只讲真话不讲假话的人很难,但我们不能因此而不要求自己少讲甚至不讲假话,倘若“身不由己”怎么办?那就请记住这句哲言:“沉默是金。”
生活在假话中,人的灵魂会是一片虚假,生活在真话中,生命才能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说“父范”
古时中国有着这样一种看法,认为大抵有母无父的孤儿与私生子,大都有出息,能刻苦求进,奋发有为。知堂老人并阐述其根源说:“从动物的本性来讲,男性只顾传种,女性则管生育,家庭的意义在男性只是占领配偶,在女性乃是养育子女,人类文化虽然前进,可是男子至今未能克服或修改他的本性,结果养育儿女的责任也只有女子能够担当。”(周作人《雨人的人生·何为父范》)我以为,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则是,就当时一般的父范而言,并不足以能引导儿童健康正常的发育。倘儿童们学了父辈的样,恐怕将来张大成人便被人指斥为“不是东西”了。所以,没有父亲的孤儿与私生子,即没有了影响他健康发育的因素,在母亲的含心茹苦的培育下,也便可以毫不犹豫地走他自己的路——刻苦求进,奋发有为。
然而毕竟孤儿与私生子太少,社会不可能只靠了他们去发展,父范问题自然还是一个大的社会问题呢。而且在当今实行计划生育独生子女愈见其多的中国,情形已同旧日大不相同,男性并只是去占领配偶,他也要不遗余力地教育孩子了——虽然他未必会考虑自身有多少父范。这便出了一个问题:倘父亲自身的行为与素质很难为人模范,他的对于孩子的培育,就很让人怀疑了。但以我个人的意见,父亲无疑是具有着培育儿童的天职的。从人类情感上的表现性而言,我们最好把对于儿童言语上的教育的责任教育母亲,因为孩子多半愿意听从母亲的教导。而父亲的责任交于母亲,因为孩子多半愿意听从母亲的教导。而父亲的责任,则是使自身具备其足以诱导和影响孩子的良好的行为与形象——对于孩子,这是最具说服力的教育,而对于父亲,这是最了不起的父范。
1993.12.11
再说“父范”
前不久,因为周作人先生《何为父范》一文的启发,我曾作短文《说“父范”》,谈了自家的一点感想。这几日,脑子却总还在这一个题目上转来转去,觉得还有几句可说的话。
“父范”,并不仅仅是父亲之于儿子的模范榜样作用将它扩而大之放到社会这一个大环境下,则是针对了一切成年的男性长辈而言。在我们中国,孩子对于父辈,一则敬畏,一则仿效,虽然他们肯与亲近母亲善于听从母亲,然而就他自身的成长与发展,则多是接受了父辈的影响。
学校除了教给儿童科学文化知识以外,尚担负着“德育”的责任,或者称做教他们“长成大人的时候应该做的事”的知识(蒙田语)。但实在地,那只是一种理想话的教育,虽然也会在孩子幼小而纯净的脑海中留下些印象,却又过于抽象。要想使这理想化之教育生出实际的效果来,还须使这教育与社会实践相吻合起来,“不仅用言语和训斥,尤要用榜样和工作来活活泼泼地陶铸他们,以使他们的学问不单是心领神会得来的知识,而是从事物的本质和习惯中获取的;不是得来的东西,而是自然的禀赋。”(蒙田语)不然,倘他们走出校门入了社会,以他自己的脑筋和眼光去独立观察生活,发现眼中所见与学来的东西不大相符,父辈的行为并不如何可敬的师长所言,则他们便会迷惘、不安,终至于如受了欺骗一般感到失望。那结果,大抵可想而知。
因此,“父范”的重要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每个人都无可否认他由父辈们那里所得来的或真善美或假恶丑的东西,并因为这“范”而使我们如此地生活在这世上。蒙田在谈儿童教育时曾说:“我们要劝他在人群中目光所及……探测每个人的深处。由于体察每个人的姿态和作风,他就会在自己心里面播下爱善仇恶的种子。”
蒙田是从儿童教育的角度出发,试图通过接触社会的实践教育,使儿童以自己的判断力来认识自己的瑕疵和天生的弱点。可我想,这社会须得先有了可信服的象样的父范作基础,否则,儿童一经长大成人,他便会有负家长的期望。我知道有一个儿童,每遇家中去人,总要先看是否提了礼物给他的父亲。他在受着学校理想的学雷锋教育的同时,又受着现实的父范熏陶,对他起着切实的引诱作用的是哪一面呢?不说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他的判断力尚不能健全起来。昨日乘公共汽车,见有七十老翁上车,一中学女生立身为之让座;又一老妪上车,许久方见一幼童让座。望着那些座着不动的父辈们,联想到我们自己曾有过的生活经历,我真的以为“父范”是很重要的。
1992.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