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陈应松文集:天下最美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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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人和一座山的历史

戴铭先生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据我所知他此生已经是三死三生了。神农架这座神秘的大山就是要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而复生后才能完成一个人的神奇历史。《永恒的绿色》并不是在讲他个人的经历,这篇大散文只是把他和这片山区绿色的存在——毁灭——再生联系起来,只是作为一个亲历者,讲这座山的故事,而非自己的故事。但这座山的故事,也是一次次生死搏斗,让人感叹:人与自然,自然与人,是多么相像,是同一种命运。现在,再生复活的戴铭先生讲再生复活的神农架,是再适合不过了。我给戴铭先生算了算,他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已经生活了四十二年。这四十多年,是神农架变化最大的时期,从此文中我们可以看出来。戴铭先生这样的神农架建设者,忍受了巨大的艰难困苦,但却让神农架差一点毁灭在他们这群人手里了。这是一个哭笑不得的生存悖论,可事实如此。这哪能怪他们呢,本人也曾在那个年月写过歌颂伐木工的诗歌。那时谁不笃信伐木就是向祖国建设输送栋梁之材?人们的认识不可能超越历史。

《永恒的绿色》开篇写的是一个生长在长江边秭归县的少年,对神农架的向往。作家碧野的散文给他最初的美丽幻想。因为出身不好,文革前的高中毕业生(那水平应该高过如今的本科生),只好来到神农架修路和伐木。也是阴差阳错,本来就喜欢这块地方的他,莫非不是上天的安排?作者给我们提供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进山的难忘印象,十分精彩:

“车离开兴山城关约五公里后,公路两边的坡岭迅速陡峭起来。沿河的公路在狭窄的峡谷里蜿蜒,坐在车厢里使人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公路两边的危崖随时都可以压下来的压迫感,让人呼吸急促。让人感到气爽的是两旁的悬崖上悬垂满了绿意盎然的草和树,还有公路下荡荡南去的清澈溪流。远远的山崖顶上飘扬起几缕淡淡的炊烟却又让我深深感到人类生存的艰辛和顽强。……到工程队后最令人震撼的感受是伙房里烧的柴火尽是上好木材。在伙房外面堆成山样的木柴,开始我还以为是准备打造诸如桌子、凳子之类家具用的,问后才知道这全是烧火做饭的柴火。神农架地区天气寒,每个工程队所有的工班的工棚里都无一例外地挖有一个硕大的火塘,里面终日燃烧的,仍然是那些可以在外面派大用场的木材……冷冽的香溪河从峡谷中间弯弯扭扭地往南绕去,如串雷的冲击声响把本阴湿的谷底搅得更加寒气蚀骨。重重的峻峨山峰傲然矗立在峡谷两旁,像一排排严肃的武士傲视着蓝色的苍穹。山峦的沟壑坡顶,散落着闻声不见人的十来户农舍,散散的袅袅炊烟与山中云雾搅合在一起,分不清是云还是烟。稍为平缓一点的陡坡上有一块一块被山民们开垦出来的农田,庄稼收割以后,就露出一块一块瘌痢疤似的黄。与周围整体绿的旋律掺进了几声不和谐的杂音,透露出一种歉意的哀愁。……山峡两边的悬崖上长满了长绿的乔木,虬伸蟠绕,掩没了岩石的本色,融成一片浓浓的绿意。山上原有许多猕猴,开山的炮声把它们惊吓得奔窜他乡。我到工程队时,再也没有看见老工人们述说的一群群猴子下河喝水的壮观景象。只是在夜间还听得到不远的山中传来的野兽嗥叫……”

可能引文太长,因为太优美太真实,我还是这样把精华中的精华复述给了读者,也算是一点阅读引导吧。

作者让我们看到了四十多年前的神农架确是个少有人踏足的原始或半原始地区,是真正的原始森林。从鸭子口到红石沟往神农顶——正是如今神农架的核心保护区和核心景区:“溪流两岸尽是合抱粗的巴山冷杉、红桦和华山松,挤挤挨挨,密密层层。”作者描绘的满河的傻鱼洋鱼条子,尽管捉尽管钓,还有埋藏在大山深处的神秘古墓、给伐木工烧苞谷吃的、穿四五条灯芯绒裤子以显富显美的山妹子……那个逝去的神农架真是让人留恋,让人怀想。

可戴铭先生马上把我们带入了一九七0年神农架的黑暗时期,风卷残云的浩劫。首先,开发公路,土石废渣全倾倒入河沟,使香溪河不再香,而且因山洪壅塞,殃及下游的兴山县城,古老的门楼和城墙就这么被毁了。

关于部队砍伐小龙潭至神农顶和大神农架的故事,我听到过一些。戴铭先生的文字是这样记载的:“这里尽是参天的冷杉林。冷杉是质地绝好的木材,锯出来的薄板,白煞煞无疤无疖溜光漂亮。部队选择这样的伐场的确是很有眼光的。伐场内的冷杉笔直参天,一棵挨着一棵,密层层,黑压压地密不透风。部队的军事化作风是过硬的,准备时间极短,千百号人就开上了伐场,一时间,数百台油锯的轰鸣震撼着这古老的蛮荒,一棵棵参天大树不停顿地嘶喊着砰然倒下。千百辈生活在这深深的原始森林里的鸟兽们在震耳的‘顺山倒’‘逆山倒’的呐喊声中惊恐地窜逃它乡。神农架腹地的原始森林真正地惊醒了,它并不知道这种醒来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而如今我们上神农顶,沿途只有砍光了冷杉的大草甸,偶尔能在神农顶了望塔边见到几棵百年冷杉,成为我们凭悼、怀念和想象过去的见证。而大草甸上也能见到一些小冷杉,这是每年植树存活下来的坚强战士。因为这些草甸盘根错节,已没有了树木生长的空间,加上冷杉在海拔三千米的地方生长超缓慢,所以种下的这些树,都患了侏儒症。而我看到的资料是:森林植被在大草甸上的恢复是永远不可能了,破坏是不可逆性的。

除了解放军,像作者身处的伐木队,为了避免因运输带来的困难,就对伐场实行“三光”政策,“无论大树、小树、成材的树、不成材的树甚至灌木都要砍光、烧光。我们戏称为“剃光头”。每次一个伐场结束,数个山头就成了干干净净的和尚头。”更有甚者,伐木工走过的地方,树完了,连泉水也会干涸。河流因为修路淤塞,鱼没了岩洞可以过冬和繁衍,加上人多了要修小水电站,而这种水电站采用的是经流式电站模式,需引水渠道,河道的水全部引流至修在山腹内的水渠,河流也就自然干涸了。鱼没有了,河两旁植被也稀疏萎靡了。作者给我们提供的数字是:从一九七二年至一九九0年十八年里,从神农架运出去的木材达一百三十万立方。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据我所知,湖北过去每个县都有驻神农架木材采购站,如我家乡的木材公司,常年堆积有成山的从神农架运来的木材,有的直径达一米,材长十几米几十米的很正常。我们那儿的榨油坊,用的榨木直径至少要一米,这些大树全来自神农架。虽然,当年的砍伐者也知道永续利用的道理,但无奈这个高寒山区不争气,种下的树苗说是十年成材,可二十年后,也才只有碗口粗。作者在文中讲到的“美伤疤”活动、小规模保护,还是无法阻挡神农架森林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原因就是上万工人的斧头没有下令停止,国家还没有把保护大自然纳入规划中。

作者在“回归的绿色”这一章里,开头就给我们讲了一个金猴岭原始森林之所以幸存下来的轶事。原来是那位林业厅厅长的一句话。这位不知名的厅长真是为神农架做了一件惠及子孙的大好事。没有金猴岭那片原始森林,以及太子垭、杉树坪那些原始森林,神农架还能像现在这么神气和牛逼吗?

一九八二年神农架自然保护区一百二十万亩的划定,是为神农架生态保护和恢复的序幕。作者简略向我们介绍了炸毁运送木材的支岔公路、关闭木材加工厂、“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实施、退耕还林,七千伐木工人终于放下了斧头和油锯。全面停伐的二000年,本人正在神农架,《神农架报》连续数天有伐木工人们买断工龄一次发放工资的公告,那真是浩浩荡荡。

作者讲述的神农架冬天有动物下山躲避雪暴进入农户,农民会救助它们。宋洛乡修水电站,本来是给农民送财神的好事,但农民却联名投书政府,如何保护河中的野鱼,迫使政府修改方案。这种可喜的变化反映了神农架人真正的觉醒。还有阴峪河两岸村民的整体搬迁,也是神农架政府痛下决心,将三百多人悉数搬出了核心保护区。而作者讲到他们在二00五年秋“穿越神农架”活动中,进入到该搬迁的村庄,因为林木森深,野兽奔蹿,导致不敢在村里宿营。

就是这样多年来的苦心经营,神农架终于重现了青春,“许多原已干涸了若干年的小山沟又淌起了终年不断的水流,许多山间泉洞里又听到了久违的咚咚泉响。到了夏秋时节,神农架的万山千壑之中又挂起了千百条如帘如绦的泉瀑,消失了涛声的山林又飞扬起震撼人心的呼啸,长时间失去色彩的神农架之秋,又铺天盖地挂上了华贵斑斓的七彩锦绣。”

关于大九湖湿地的开发与恢复,戴铭先生用了较大的篇幅来叙述这块罕见的高山平原的前世今生。我们感到吃惊的是,最早想将这块湿地毁掉的竟是日本人。后来有无数人觊觎这个地方,最为严重的是文革时期的开沟渠、炸落水孔,想让其变为良田,变为草原。而书上记载的当年这儿曾沿湖是渔家,碧波荡漾的美景,就此消失。如此美丽的高山湿地,现在当想恢复时,才知有多么困难。好在,此事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一切都是值得庆幸的,神农架满眼的绿意,满目的青山正在向我们走来,而且越来越清晰。我每年总会去神农架转转,看看那里的山、人、水、树。每一年,都感到树又多了,植被更好了。没有一处山上有裸露之处。绿色真是养眼啊,正像戴铭先生在文章结束时对绿色的一连串赞美:绿色,是生命的符号,是生命的源泉;绿色,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催发春花的锦绣,织就秋叶的烂漫;绿色,是能源的源头;绿色,涵养的水源,产生河流和海洋;绿色,荫庇出亿万生物,美丽着它们的繁衍和进化……

读完这篇激情四溢、视野开阔、诗意盎然的近三万字的长文,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神农架,感受着她森林的芳香,天空的澄碧,泉水的清澈,万物的欢乐。作为曾经“加害”过神农架的过来人,老伐木工,作者戴铭先生的呼唤更是真诚的、感人的、急切的。文章从大处着眼,小处落笔,全方位、多角度地写出了神农架的悲欢离合,悲喜交加,绝处逢生,也观照了它悠久远古的历史,是一篇关于神农架的不可多得的好文、美文。作为一个同样热爱神农架的人,我由衷祝愿神农架青山长在,也祝愿戴铭先生笔锋长健。相信在神农架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他,既当了工人也当了官员的他,有更大的篇幅,来把他的传奇经历细细道来,最好是写成一本回忆录或是一个长篇小说。这是小弟我的期待,也是我的撺掇,希望戴铭老哥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