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晋瑜:《到天边收割》这本书,拿起来就没放下过。这是一部让人心痛的作品。阅读的过程,字字句句时时触动着我的灵魂,特别想跟您聊聊。这部作品自始至终有一种神秘的气息,金贵看到了“天边的麦子”,在书中意味着什么?作品定名为“到天边收割”有何特殊的含义?
陈应松:这是一个悲剧意义的象征。书中说了,看到了天边的麦子就会有灾难临头。如果被这个东西引诱而出走,去“收割”这片虚幻的麦子,必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个象征,也是一个宿命。“金黄的麦子”肯定是一个幻觉,或者说是希望。但终将是一个悲剧。这有我对农村现实和农民命运的根本思考在里面。当然,金贵后来打破了这个宿命,他回去了,但也是身负重伤,伤痕累累。这当然是有寓意的。“到天边收割”是一个我很喜欢的题目,千千万万到城里去寻找梦想和希望的农民,都是到天边去收割他们心中的那片金黄。
舒晋瑜:小说中对于姐姐“无边无际的忧愁”的描述,也可以概括全书。我觉得您是当代作家中描写苦难最为深刻的作家之一。这种“苦难意识”是从哪里来?
陈应松:前几天在上海参加上海大学文学周,一个教授告诉我,某个写我毕业论文的研究生的论文题目就是《论陈应松的苦难叙事》。我其实写乡村的苦难并不多呀,但总在说我写苦难,我还是认了吧。贫困山区的妇女是社会地位最低下的人,我在神农架看到了太多的太悲惨的女人,神农架男人有暴力倾向,把女人让牛马使。前些年,还真有大医院来调查过神农架妇女的“干瘦病”。这就是生活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真实。山区妇女的苦难深重无边。我把这些苦难全集中在金菊一人身上,是有意为之的。“苦难意识”是生活本身告诉我的,不是编造的。
舒晋瑜:金贵在小说中,是一个善良、软弱、不太有男子汉气的人物,可是最后对老柳树的态度,却一改之前的忍辱负重,突然有了“有仇不报非君子”的气概。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
陈应松:我写的是一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孩子,他的性格走偏了,比较乖戾,难以忍耐。我写的是受侮辱的一个人,在遭受极度的身心伤害后,他这种从小失去母爱的人,后来又被母亲抛弃的人,走了极端。另外,乡下人进城,真的是能够极度忍辱负重的一群。但一个名誉和身体都受到伤害的人,是难以再忍受的,他一定会不顾一切,为维护自己的声誉而战,我理解这种纯朴的山里人。另外,神农架的人都有一点猎人性格,撞上这样的人,你可得小心点为妙。
舒晋瑜:金贵被判处死缓,但是小说最后却写他充满信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这是否是一种盲目的乐观?
陈应松:这是一个光明的尾巴,呵呵。但何必把他写死呢?为什么要把最残酷的惩罚给一个人背负?不!我就写他先是被人打成重伤了,他后来才杀人,这当然只能判死缓。他的杀人其实是正当防卫。我的小说都是以悲剧结束的,这个长篇是个例外。我想生活总是有希望的。
舒晋瑜:您的神农架系列小说不仅真实地反映了神农架山民的生活,而且也在改变着神农架山民的生活。听说已经引起很多人对神农架产生兴趣,走进神农架。小说也被神农架的导游引用到了解说词中。您对于神农架的关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缘自什么?如果让您打个比方,您如何看待神农架与自己创作的关系?
陈应松:我的小说如果为神农架旅游助了一臂之力,那我要感到高兴。但确有导游向游客大谈我的小说。我写小说时没想到旅游,我只是写一种独特的生活,山区的生活。其实我喜欢或者说关注神农架有几十年了,我喜欢她的就是森林,就是神秘。我认为城市生活太乏味,缺少想象力,没有刺激,太脏——这个脏包括生活环境和精神环境。城市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污浊肮脏的书写意象,我要摆脱它。而神农架是一切美好的象征,有魅力,那些山民的生活方式也是我渴望了解的。要说我的创作与神农架的关系,我认为神农架是我最亲密的隐性的精神伴侣,她是我全部的灵感来源,书写她,我有一种心灵相通,血肉交融的感觉。
舒晋瑜:您的小说很多是在为底层呼吁。对于“底层”,您如何看待?您认为这是精神的需求还是写作的需要?您自己经历过底层生活吗?关于神农架系列的描写,不仅仅是“走近那些恍若隔世的黧色面孔的人群”所能完成的吧?
陈应松:关于底层,我说得不少,我不想再说它。强调你所书写的对象没多大意思。我自己就是底层人,我只要提笔,我不写他们写谁呢?另外,贫困山区的农民,是农民中的农民,底层中的底层。书写和精神是互为需要的,不能带着功利目的去写作,这绝对写不好。要让你的小说特别,与众不同,底层作为消费水平低下的、缺乏言说舞台的群体,更具有我们本土生活经验的特征,他们遭受的屈辱、愤怒也最多,希望总是充满着破碎感,这都是小说最能打动人的东西。我自己是个最下层的人,不过是混入了作家队伍,典型的冒牌知识分子。但我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从来是清楚的,我的生活态度,我的生活方式,我的情绪,我的立场,绝对是底层的。特别是我的精神状态,永远跟老百姓站在一起。神农架除了人,当然还有山川风物,我都喜欢,对那里的一切都要有浓厚的兴趣,所有的都是营养。
舒晋瑜:对不起,这个问题应该先问的,还要请您介绍一下自己的写作经历,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走上写作的道路是否一帆风顺?
陈应松:我的写作充满曲折,武汉大学毕业后我还干过别的,比如去海南,比如与人合伙承包船队等,都一无所获。甚至有几年不想写作了。但我又没其他能耐,只好写下去,赚几个小钱补贴家用。直到2000年,我突然觉得我还是能写的,只是没找到好的书写对象,还是要将自己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遂动了心去我老早想去的神农架。我想试一试我的潜力,有否爆发力?去后我才发现生活真是宽广无边,道路就在自己手中,你可以完全把握自己的命运。这样我就有点火山爆发感,写了《松鸦为什么鸣叫》、《豹子最后的舞蹈》、《母亲》、《太平狗》、《望粮山》、《马嘶岭血案》、《吼秋》、《火烧云》等,现在我又写了这个长篇《到天边收割》和即将出版的长篇《猎人峰》。这些小说大部分都轰动过,影响也算不错吧。现在来说还不能算进入了写作的自在状态,我还要努力。
舒晋瑜:您的创作有多少个年头了?如果请您回顾自己的创作道路,为自己的创作经历分一下阶段,您愿意怎么划分?各阶段不同的风格是什么?
陈应松:我从事创作30余年,头10年写诗,后来写小说。我胡乱写作,没个规律性,什么都写,什么都想写,风格各异,很难说有什么可炫耀的好东西。有沉重的,有幽默的,有城市的,有乡村的,有船工生活,有小资生活;有现实主义,有现代主义;有很象征的,有很写实的,不成体统。但我对语言有着探索的兴趣,我的小说语言一直很好,一直为人称道,一直想以叛逆者的形象出现。现在我的风格比较成熟了,批评家有许多总结,要我说,就是坚硬,干脆,汹涌,凶猛,结实,凝炼,有力。还是不要自夸了,呵呵。
舒晋瑜:您的创作题材多样,长篇、中篇、随笔、诗歌都有涉猎。给我的感觉,无论长篇还是中篇,其叙述都恰如其分,长篇不嫌其长,中篇不觉其短,真的是增一分嫌肥,减一分偏瘦。您是如何确定题材决定体裁的?如果让您打比方,不同体裁的创作分别可以比作什么?
陈应松:谢谢你的夸奖。因我写了10年诗,所以我对小说语言极其讲究,这是我最大的慰藉。我不喜欢那种无节制的叙述,我喜欢一句就是一句,掷地有声,干干脆脆。语言一定要追求生动,简洁,要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决心,要让读者一接触你的小说就被吸引。那些动辄写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的小说我怎么看都不忍卒读,罗罗嗦嗦,拖沓,寡淡如水,这样的拉长又有什么作用?只不过让好多树白白砍伐了而已。我把小说当诗写,把长篇当中篇写,中篇当短篇写,这样你才对小说语言、故事铺陈有所克制,也节约了不少纸浆嘛。各个体裁有各种要求,表达方式不一样,小说我认为更难,我把诗、随笔的表现方法加入到小说中去,我做过近20年的努力。在这部《到天边收割》中,我的努力相信读者能体会得到。
舒晋瑜:您目前的创作状况是怎样的?对当前的生活状况满意吗?
陈应松:我的创作现在是以长篇为主,基本上没写中短篇了。今年下半年还有一个长篇《猎人峰》要出版,到时一定请你指教。我的生活我不满意,正在准备再去农村挂职。人是一株行走的植物,以行走、观察、思考为根须汲取大地的营养。我不喜欢呆在城里,会让人枯槁。
舒晋瑜:您认为当下文坛最缺失的是什么?
陈应松:我认为当下文坛最缺的是思想,缺对人民的感情,艺术上也单一化、平庸化。我想一个作家保持与大地和人民的联系,他自己才有活力,小说也是一株在大地上生长的植物,它必须有泥土的气息,越深厚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