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清忖度他的话音道:“你心里似乎已经有合适的人选。”
水溶反问道:“你说呢。”
逸清瞅着他一脸得意洋洋,登时明白过来,跳起身来道:“万万不可。”
水溶略不在意,笑笑道:“就知道你是这反应。”
逸清愠怒断然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合况你为三军统帅,难道不知道你身系万人之安,岂能轻易以身涉险,万一出了事,三军无帅,诸将离心,如何是好?不行,我绝不同意。”
水溶扬起下巴道:“那你说谁去?”
逸清语塞,一转眼的时间已经将可能的人选过了一遍,遍数鹰军众人,勇者尽有,但有勇有谋的,少之又少,便是有,亦不知道能否将此机密相托,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去。”
话音未落,水溶立刻反对道:“不行,你是林家唯一的子嗣,玉儿唯一的哥哥。我答应玉儿了,一定保你无恙。若是你出了事,玉儿面前我如何交代呢?”
逸清道:“那你呢,你要是有个什么,玉儿怎么办?”
水溶简断的道:“没有万一,我已经决定了。就在今夜,亲赴碎石岭,至多三日即回。”
逸清知其心不可回,只好道:“也罢,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和你去。”
水溶连连摇头道:“不行,我不在,你也不在,帐内无人坐镇必会大乱。而且此行,你知我知而已,卫若兰他们尚且不能知道。你再去了,谁来圆场。”见逸清还要说什么,起身在他肩上一拍道:“兄弟,什么都别说了。这几日,军中大小事都要你来处理了,还须谨慎。”
逸清拗不过,只好胡乱点点头:“这我自然省得。我想着,你好歹也带着个人,万一有什么,还有个帮衬。”
水溶道:“不必,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到时候反而累赘。”见逸清一脸担心,故作轻松道:“大舅哥,你放心,为了玉儿,我也会小心的。”
是夜,水溶卸下盔甲,换了一件寻常素服,腰间牢牢的系了锁扣,藏了用惯了的软剑,脚下是一双薄底快靴,靴掖里藏了匕首,忽然看见黛玉令他带着的那个玉龙,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想了想,依旧贴身藏好,笑向逸清道:“这个玉龙我还是带着吧,若是不带着,玉儿知道了大约又要嗔怪了。”说着又在外面加了一件暗色的斗篷。
逸清在旁看着他这个时候还不忘调侃,显然是成竹在胸,心里虽有许多隐忧,也还是咽住了,只道万事小心、早去早回。
水溶答应一声,不走正门,从帐子的后窗翻身出去,黑斗篷刹那间融入漆黑的夜色里,转眼不见了踪影。
次日,鹰军便传出来,主帅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需要静养,一应军务由副帅林逸清代为呈递,余者不得打扰,水溶的帐子也只有逸清进得,其他人一概免入。每日逸清用水溶的大印传令,倒也没什么人生疑。
榆林位于凉州之东,北倚贺兰山,东临渭水,乃往凉州去的必经之地,历来西北驻军所需粮草装备必从此处过,乃是军粮转运之要所,故而朝廷在此设都指挥使专司此职。
榆林县。
旁晚将至,异常的安静。三三两两的百姓从集市上过,挑着扁担的小贩穿街过巷,却慵懒的并不吆喝,不时孩童在巷口跑过。
安静中似乎涌动着一似暗涌,却又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城门口渐渐行来二人,一个四十多岁,蓄着络腮胡子,背着斗笠,拉着马缰,身后跟着一匹黑毛白鬃的高头大马,湖蓝色滚边布袍,脚下是一双沾满灰尘和泥巴的薄底靴,显见是长途跋涉而来,但脚步轻快,双眸丝毫不见疲惫,看似漠然却又犀利,不露声色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在他身边是一为十五六岁的年轻后生,穿着一身青袍,眉目清秀,背上背着土褐色的包袱,牵着一匹棕色的瘦马,神情有些疲惫,眼神透着戒备和警惕。
中年人觉察出年轻后生的拘谨,小声提醒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年轻后生擦擦额上的汗水道:“师父,我怎么觉得这个镇子不太对劲。”
中年人笑着摇头道:“此时下结论为时过早。你累了罢,且找个店歇脚。”说话着来到一家客栈前,门面陈旧,门前的招子在干冷的空气里无力的晃动着,上面写着“山沽居”。
中年人笑笑道:“这个名字起的有些意思。看起来是个老店。”说着从容的进去,店中一个客人也没有,店主人趴在帐台前瞌睡,肩上盖着一间棉袍,酣睡中竟没觉出有人进来。
中年人走过去轻轻的扣扣台案道:“店家醒醒。”
一连几遍,那店主人才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道:“干什么的?”
中年人道:“住店。”
店主人闻言精神一振,忙站起身来道:“客官几位,要几件客房。”一眼看见立在廊下牵着马的年轻后生,又一叠声的道:“两间上房是不是?小的这就带二位去。”一面向店里吆喝道:“六子,你耳朵聋了,还不赶快出来。将客官的马牵去喂着,再烧些热水,给二位客官沏茶。”
名叫六子的店小二飞也似的跑了出来,牵了马往后面去。
这边店家便要让二人去房里。正在这时,又进来几个人,皆深灰服色,腰间悬着剑,面带倨傲,一进门便四处打量着。
店家神色一僵,强扭出笑来,迎上去问道:“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吃饭?”
几个人也不答言,将目光落在中年人和年轻后生身上,反复打量了一会儿为首的一个人,闪着一双豹睛环眼,两撇胡须微翘道:“给我们一间房。”
店家诧异道:“几位住一间?”
那人傲慢的道:“我说一间就是一间,罗嗦什么?银子安人头算还你。”一面斜着眼瞅着那中年人。
店家哆嗦了一下,勉强笑道:“是,是,是。”
那人接着一指中年人道:“你们两个,滚出去。”
中年似若不闻,拉着后生便要上楼梯。
那人咣郎一下从腰间抽出剑来指着他道:“没听见我说什么么?”
中年人嘲讽的笑了一下道:“我只听见一只狗在乱吠。”年轻后生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这伙人进门他便在打量他们,知道这几个人虽然身负武功却绝非上乘,自己尚且不怎么惧怕,更何况是自己的师父呢,想着趁势取笑道:“师父差了,只听见一只,却不见门口是一群疯狗哩。”
此言一出登时激怒了那一伙人,中有一个高瘦的似竹竿一般的人,抽出剑来便对着中年人刺了过来。
中年人略不在意,也不闪躲,轻轻的一带袖子。只这么个轻飘飘的举动,瘦竹竿只觉一阵劲道扑面而来,近不得身,站立不稳被逼的向后连退数步,踉跄的站稳,有些难以置信。
“你……”见状众人不忿,便要一拥而上。此时身后一个声音冷冷的骤然响起:“住手,谁敢无礼?”
众人一听忙垂手道:“主人。”一面默默的退开。一个身着玉色夹绸衣衫的男子缓缓的走了进来,身形瘦削,年不满弱冠,但举止从容安详,神情却是冷若皓月霜雪,看打扮颇似南人。
他抬起眼皮看看那中年人和那年轻后生,微微一笑拱手施礼道:“二位,家奴无礼,得罪了。”言语彬彬有礼,声音中气十足。
中年人知道他内力非俗,亦报之以礼道:“不敢当公子的礼。在下方才也有得罪之处。”
眼光一接,那年轻公子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忙将目光收回,落在年轻后生身上,打量一番,忽然笑笑。那笑容意味深长,笑意却没有达于眼底,眼中依旧是寒意森森。
年轻后生被他看的如芒在背,皱皱眉,不快的别转过身去。
年轻公子向中年人点点头,转身快步向外走去,一面走,一面道:“换一家店。”众随从亦随之而去。
中年人捋着胡须,琢磨的看着他们的背影,眉峰微微皱起。那店家起先见起了争执,早躲的没影了,此时见人去了,方舒了一口气道上前道:“好险。客官请罢。”
中年人转过脸来,笑笑道:“店家,实在抱歉,搅了你的生意。”
店家摇头道:“没有这话。向刚才那样的人若是留在店里,还不定出什么事呢,如今走了,我正该念佛。客官请罢。”一面让他们进内,一面轻声的嘟囔着:“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人,今天一帮,明天一帮,搅得生意也没得做。”
中年人听见了,嘴角一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是夜。山沽居客房。
小儿送来了晚膳。那是西北常见的羊肉汤泡馍。中年人狼吞虎咽吃的津津有味,那年轻后生却苦着脸,眼前的泡馍半日还未动一口。
中年人咽下一口饭食,抬起头笑向后生道:“你大约是吃不惯这等肥腻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