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煜回想起当年的往事,不觉又叹息几声,今日见这穆逸清,神情举止,卓然不群,大有当年如海之风,当年如海若有子嗣,也该与这穆逸清年岁相仿了。想到这里,委实有些伤感。
却说这水溶与穆逸清不打不相识,从这日之后竟成莫逆之交。正巧京城顺天府尹出缺,龙煜、水溶便向皇上保荐穆逸清接任,一来逸清才高堪当此任,而来也是便于彼此之间常常会面。皇上又授逸清双眼花翎,翰林衔,赐状元府邸一座,可谓荣宠一时。贾珍、贾赦闻知此事,也备了厚厚的一份贺礼以宁荣二府之名送到状元府权为贺仪,不想逸清根本不买账,原封不动的给退了回来。贾府人闻之俱扫兴不已。
这日退了朝,水溶便邀请逸清往芷园小酌,逸清欣然应允,朝服也不换了,径直往北静王府来。二人在芷园坐了一会,逸清嚷嚷着要看水溶近日诗作,便一同又往书斋去了。
逸清此时已经与水溶相熟,故而也不讲究什么礼节,大大咧咧的往水溶的黄梨木雕花坐椅上坐了,便翻检水溶桌上的诗稿,一边看一边评头论足。
水溶不胜其烦的皱眉道:“看你的吧,唠唠叨叨的跟老太太一样。难道你在顺天府坐堂也是这么多话的不成?”
逸清笑笑正要说话却见桌上红丝绳扎着的一个纸卷,也不问水溶,径自取过来便打开,水溶一眼瞥见忙抢上一步来要夺,早已经被他看到了,只得由他看去。
纸卷里正是黛玉的葬花吟并水溶的丹青。逸清逐句看去,看一句赞一句看毕大叹道:“妙哉此诗,可惜伤悼太过。浩卿,这是谁的手笔?”
水溶道:“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写的?”
逸清得意道:“此诗一看便是闺阁口吻,纤巧细腻,发乎真情,非亲身所历而不能,所以绝非假托代言,而且浩卿贵为王爷,恃才傲物尽有的,却也断不会有此哀伤。”
水溶点头道:“果然不是我写的。”
逸清又往后翻,却是水溶手写丹青,便笑道:“这个可是你画的了。整个京师能将白描运用至此,非北静王水溶而何?妙啊,这画正可写尽此葬花吟中之悲之伤之思之感。相得益彰,绝配也。不对啊……”
水溶想起黛玉来,心中又觉牵挂,心不在焉的问:“有什么不对的?”
逸清意味深长的笑道:“唐人云:‘挥纤毫之笔,则万类由心’画原是从心中得的。浩卿此画能领悟到葬花人的心事故而才得这般传神,我猜画中佳人必在浩卿心中尔。”
水溶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
逸清点头道:“果被我说中了。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能得到北静王水溶如此垂青?既然浩卿有此意,为何不上门提亲呢?若是成了岂不也是一段佳话?”
水溶叹道:“既然被你点破我也不瞒你了。画中人姓林,正是我爱慕已久的女子,只是可惜佳人已经名花有主了。”说着神情郁郁。
逸清跌脚大叹道:“不巧的很。已经嫁人了?”
水溶摇头道:“倒是还没有。不过已经定亲了。”
逸清道:“那也差不了许多。可惜了。罗敷有夫,真是可叹。你说的这个林氏到底是谁家的姑娘?”
水溶道:“是我父亲的挚友前巡盐御史之女。”
逸清神色突然大变道:“可是巡盐御史林如海?其夫人是贾府政赦二公之胞妹贾氏的?”
水溶诧异道:“穆兄为何如此清楚?”
逸清似乎没有听到,喃喃道:“那林氏如今可是随其祖母住在贾府之中,定的是贾府的二公子贾宝玉的?”
水溶大奇道:“这又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逸清竟顿足道:“终究是晚了,这却怎么好,唉……”
水溶益发摸门不着愣愣的看着他。
逸清扭头向他笑道:“没什么。我想起一些事情。浩卿不必灰心。我看这林黛玉和贾宝玉的亲事绝没有那么顺利的。”
水溶道:“怎么说?”
逸清冷笑道:“我听说这宝玉生就带着一块儿玉是也不是?玉者石也,石属土,而林者木也,木生于土,亦涸于土。这木石相配必然不可持久。”
水溶沉吟道:“这话听起来也有些道理。不过那府里现在又传出金玉良缘的话来。玉儿孤身一人在那边终是不免为人所欺。”
逸清道:“我说的如何?浩卿也是多情人,上天必是不负你的。”
水溶淡淡一笑道:“借你吉言了。”心中却觉得这穆逸清有些古怪。
水溶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太妃也是如此,又差人往荣府去请黛玉来,不想派去的人不多时便回来报道说:“林姑娘偶感风寒,带出旧疾。病势愈重,不能来了。”
太妃大惊,欲待告诉水溶,又怕事情原未曾查实,贸然让他知道了空惹他牵肠挂肚。思来想去,先差了瑞雪去看望黛玉,一探究竟。
瑞雪领命丝毫也不耽搁立刻带着两个丫鬟骑马往荣府去了。荣府人见了瑞雪举止打扮不似寻常仆婢,必是太妃心腹,哪里敢以下人视之?奉茶让座甚是阿谀,瑞雪心中厌恶道:“怨不得林姑娘不喜欢这府里人,原是看人下菜碟的人,让人恶心。”故而也不喝茶也不坐只催着去看黛玉了。
王夫人无法只得让李纨亲自带着她往黛玉房中去了,并派了彩霞陪着。
紫鹃雪雁早就知道了消息,心中感念。本是在北府时便与瑞雪甚好,此时见了面自然异常亲热,寒暄几句便说起黛玉的病来,紫鹃、雪雁忧心不已向瑞雪道:“多谢太妃惦记着。姑娘原只是头天夜里着了些风寒,本以为无甚大碍。太医来看了也说无碍的,开了几贴药调补,未想到这病竟不见好,还一日重似一日了。”
瑞雪道:“太妃原是让姑娘再去府里住几天的,没想到姑娘竟病倒了,姑娘如今如何?”
紫鹃道:“却才吃了药,好些了。”正自说着,忽听黛玉在内问道:“紫鹃,是谁来了?”
瑞雪一面应着:“姑娘,奴婢是北府的瑞雪。”一面忙打了帘子进去。却见黛玉躺在床上,面色雪白如纸,顿时心酸不已,走近前来,雪雁早搬了一张绣凳来,瑞雪便坐了。
黛玉见是瑞雪,苍白消瘦的脸上略略有一点笑容,挣扎着坐了起来,瑞雪忙道:“姑娘躺着罢,起来闪了风怎么好?”
黛玉道:“不妨事,我自知道的。”一面半坐起来靠在枕上,紫鹃拿了件大衣服给她披上。
瑞雪道:“姑娘如今觉得怎样?上个月在北府还是好好的,怎么就病倒了。太妃闻说着实惦记,令奴婢来看看”
黛玉道:“我本就是有疾未愈,前日着了点风寒,却就牵出旧疾。不曾想惊动了姨妈,我过意不去的很。姐姐回去上复姨妈,说多谢姨妈挂念,等我好了,就去给姨妈请安的。”说着话又咳嗽起来,紫鹃忙上前拍着。
瑞雪道:“姑娘莫说这话。本是一家人,太妃看姑娘就是自己的女孩儿一样的。太妃说……”忽然又扭头看着李纨和彩霞冷冷道:“大奶奶,太妃有些话要我单独跟姑娘说的。还劳烦二位去那边歇歇。瑞雪失礼了。”
李纨有些不快,但终究不敢得罪,只好笑道:“既然太妃有令,姑娘只管说就是了,我和彩霞先出去了。紫鹃雪雁你们也出去。”
紫鹃雪雁应着便要走,瑞雪道:“紫鹃雪雁毋须回避。在这里伺候着罢。”
李纨和彩霞无法只得出去了,心中自然狐疑。
这里瑞雪见无了外人,便也不在端着架子,舒一口气,笑向黛玉道:“这府里真是憋屈人。姑娘且放宽心,慢慢调养,过几天就好了的。”
黛玉虚弱的一笑,点点头。
瑞雪又别有意味的笑着:“不光太妃惦记着姑娘,还有一个人也惦记姑娘的紧。姑娘可想知道是谁么?他可是经常守着姑娘弹琴的地方发呆哩。”说罢咯咯的笑了起来。
紫鹃和雪雁知道说的是水溶便也抿嘴笑。
黛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绯红道:“我不知道姐姐说的是谁,也不想知道。”
瑞雪笑道:“现在不知道也罢了,早晚你也会知道的。”又收起玩笑正色道:“太妃让我告诉姑娘一句话。太妃说姑娘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北府是姑娘的娘家,太妃王爷都是姑娘的亲人,受了委屈受了气只管说出来,不必只自家心中气恼,姑娘原是金尊玉贵的人,若是有个好歹,这府里上下哪一个也是赔不起的。”
黛玉心中感动不已,眸中泪光闪动道:“姐姐回去回禀姨妈说玉儿都记得了。”
瑞雪笑道:“这就对了。姑娘何必委屈自己呢?倒叫那些小人称心。”一面拉着黛玉的手,一眼看见黛玉的指甲,心中大惊,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她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