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杏花姐回来,我才有了一点安全感。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王烧头离家外出办事,我才抱着杏花姐哭诉了我的不幸。
我想,杏花姐听罢我的哭诉,定会像我一样怒火中烧。可她却显得十分平静,并且说出一句同情王烧头的话来:“唉,他内心也苦呢,他想娶你带你走也许是真的。”
我不解,茫然望着她:“这是咋说呢?”
“他早就说要跟我离婚,离了另娶女人。在这山里,谁要是没个一男半女,那就别想在人面前抬起头来。我不能给人家生娃,又是二婚,人家自然就不把你当人看了,想蹬了你另娶一个女人也情有可原。可他不该把眼睛盯在你身上,你已是张石柱的人了——你嫁给张石柱屈是屈,可大面上还能过得去,论相貌论品行都过得去。可他是什么人?既没品行又没相貌,丑得癞蛤蟆似的,猪狗不如。他咋就不照镜子瞧瞧自个是谁?狗屎一堆,还想往鲜花上蹭。”
说完这些,她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口中喃喃:“妹子,你苦呢,真是苦呢,我都替你着急。王烧头带你出山,肯定能把你带出去,可你跟了他会有什么好呢?他带你走,还不如我带你走,我把你带出山去,我也不回来了,随便找个地方神着,神到哪搭也比神在王烧头家强。”
我听到她说出最后那几句话时,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毛病,抑或是我眼前出现了幻觉。当我确认那话是真而不是假时,我便觉得我在苦海中抓到了救命的船舷,又觉黑云压顶的当空透出了光亮。我抓住她的手,激情冲动又不敢大声说话。“姐,你真有带我走的心思?你要是真有就再好不过了。”许久,我又说:“我们出了山,我就花钱在县城给你租一套门面房让你搞剪纸,咱俩一起经营那个门面,日子过得肯定好。”
杏花姐说:“我出去了,倒不在乎怎么活,混得好我就在外边混;混得不好,大不了我再回来,回来王烧头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关键是你。你太可怜了。你爹妈养你不容易,你念书学文化也不容易,我不能眼看着你神在这里受苦受难。可这样,就有点对不住张家父子啦!”
我只怕抓到手的一点希望瞬间从手中溜走,忙得边抓她的手边说:“这个不要紧,只要出去了,我就有办法让他们不吃亏,我会给他们寄一笔钱来,钱的数目会远远超出他们买我的钱。”
杏花姐看出了我急迫而又怕她改变主意的心情,忙安慰:“妹子,你别怕,也不要着急,我既然把话说出来了,就不会改变。其实,在你没来之前,我就想走,只是寻不到机会,又怕出去了只身一人不好找出路。你来了,咱俩一起走,也好做个伴。”
我别提有多激动了。穷途末路,山高水远——我在无法逆转的困境中遇到了救星,遇到了菩萨。王烧头图谋不轨,把我糊弄到他家来,这事看起来很糟糕,却让我在他家中遇到了林杏花这个好人。我该感谢谁呢?感谢苍天还是感谢大地?或许都该感谢,或许都不该感谢,唯独该感谢的,就是林杏花这个活菩萨。
我跪在杏花姐的面前,给她磕了一个头。
杏花姐扶起我,说:“妹子,你行这个大礼,姐可是承受不起。你不该拜我,我们该出去一块拜拜天,拜拜地,让天地护佑咱早离苦海,平安出山。”
那时节我俩手牵手走出窑洞。出了窑洞,我发觉天不知在啥时变了,变得湛蓝如洗;山也不知在啥时变得绿草茵茵了。其实,天一直蓝着,山被一场透雨浇过后,也早已绿了,只是过去我的心被浓浓的阴霾包裹着,无视天地亮色。我和杏花姐就那样跪在门前一道山梁上,向湛蓝的天叩了三个头,又向丛绿的地叩了三个头。
之后,我们回到窑中,详细商订了我们的出逃计划。
7
王烧头把我拐到他家来是个阴谋。既然是阴谋,那么,他在拐骗之前,就已谋划出达到目的的每一个具体步骤了。关于这个,我和杏花姐早已预料。可我们的出逃计划还是晚了一步,让王烧头阴谋中的一个环节给破坏了。王烧头的手段高超而又恶毒。
这天早上,王烧头让杏花姐马上回一趟她原来的婆家去办理户口。杏花姐说:“我嫁过来三年了,三年天气你都没提转户口的事,今天哪根筋抽的,偏要立马去办户口?”
王烧头说:“叫你去办你就去办,臭娘们整天钻在家里屁事不懂,嘴还贼硬。”接着,极不耐烦地讲了理由。
他说最近上边制定下发了一个优惠政策,谁家的承包地改种庄稼为林木,就拨给谁家一笔扶助款。名额有限,这个好事让他抢了先,他已把申请表递上去了。可这事要报家里的人头数。报人头数就得拿户口本。他与林杏花结了婚,可户口还留在原来的婆家没转过来。他说这事得急着办,否则那笔扶助款要泡汤。
杏花姐说:“办户口得跑派出所,我一个女人家,从未出门办过事,要办还是你去办!”
王烧头说:“快闭上你的臭嘴吧,什么从未出门办过事,上西安捐肾的大事你都办过,这点小事你就办不了了?”
杏花姐无奈,只好走人。走时,安慰我不要害怕,她可能隔日就能回来。
我怎么能不害怕呢?一只狼放在身边,虑视眈眈盯着你,随时都有扑上来咬断你喉咙的可能,说不害怕就不害怕吗?
果然,杏花姐一走,王烧头就对我不恭起来。他竭尽赖皮之赖能,对我百般纠缠。先是让我随他学唱秦腔,见我不从,又让我教他唱京剧。他说那天晚上我的那一段《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唱得真是棒极了,他酒没喝醉反倒给听醉了。见我还是不从,便自个在那里唱。唱罢,就又说些爱我娶我带我走的无聊屁话。我说:“你不要在这耍贫嘴卖好,你要真心爱我,就得拿出行动来。你把你的老婆支走了,这空空的一个院子,连陪伴我的人都没有一个。你去找个女人来陪陪我,也算是你向我尽了一个情。”
我这样说的目的,自然是想逃过他的纠缠。如果真有个女人来,我会留她陪我过夜。有个女人陪伴,自然安全多了,王烧头即使是禽兽,也会有所避讳。
我想,我的话可能白说了,王烧头不是个愚人,他贼着呢。谁想他思谋了一下,却欣然答应了。
我不晓得这里面会出什么“弯弯绕”,可王烧头就是耍了“弯弯绕”。
他出去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果然找来一个女人,还一口一个“婶子”的叫,叫得蛮亲热。
女人四十左右年纪,生得矮矮胖胖的,脸膛也黑,但眉眼却也和善。
女人来后,一直陪我在窑内拉话,说些不咸不淡的事。
天黑了,女人也不走,陪我睡。
我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
岂不知,我十分愚蠢地被王烧头套进了圈套里。
睡到半夜,我听那女人悄悄翻身坐了起来。我问她起来做啥,她说肚子憋,要出门大解。我信以为真,半醒半睡地等她归窑。等了老大一会,她果真归来了,还返身插上了门。可我又觉得不对劲,进窑来的人喘气很粗,脚步也重,不像是先前的女人,倒像是个男人。我慌忙坐起,借着从窗棂透进窑的一丝星光,我断定来人是王烧头。原来,王烧头与那女人定下了偷梁换柱之术。我大喊:“王烧头,你想干什么?”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喊声未落,门被谁咚一脚踢开了,接着冲进两个人,举棒朝王烧头的脑袋就是一家伙,只听王烧头“哎哟”一声叫,像一个装满货物的口袋轰然倒下了。就听挥棍子的人怒声骂道:“狗日的王烧头,你果然没安好心,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听声音,我断出是张大顺。接着,我又听到另一个声音——一个让我耳热心跳的声音:“月姣,别怕,我是张石柱,我跟我哥来救你。”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石柱和张大顺咋就在关键时候出现了?
后来才知道,我能在危情来临时获救,也是杏花姐的功劳。杏花姐早就看出王烧头对我图谋不轨,在去前夫婆家时,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张石柱家。石柱得到信息,慌忙去找张大顺商量,两人夜黑时来到王烧头家,先扔了几块蘸了酒的肉让狗吃了,等狗醉之后,悄悄潜入堆放柴禾的破窑内,这才……
张大顺打倒王烧头后,石柱擦燃一根火柴点亮蜡烛。兄弟俩找出一根绳子欲将王烧头捆了送乡派出所,在搬动王烧头的胳膊时,王烧头杀猪样喊叫起来,这才知道王烧头的一条胳膊被打断了。王烧头跪在地上咚咚咚只磕头,请求石柱饶他一回。可是,这个赖皮很快就醒悟过来。他说张石柱若把他送派出所公了此事,张石柱也难逃干系,论罪,他王烧头也不过是个强奸未遂,可张石柱却是拐买人口的大罪,事情败露,若再连带出村里所有买卖人口案,法律饶不了他,众乡亲也饶不了他。看在都是同村乡亲的份上,他请求私了。张家兄弟考虑再三,只好同意私了。私了的等价条件是:王烧头一条胳膊算是白断了,张家兄弟替他保密、隐瞒,就说他夜黑归家的路上一脚踩空跌了崖。王烧头还请求张大顺明天陪他上县城医院接骨疗伤。他的理由是:张大顺若不陪他去,人家医院大夫也不会相信他是失足滚了崖。
当晚,石柱就要带我回家。我也想立即回去,可转念一想,我这一走,我和杏花姐的出逃计划就会落空。我说:“石柱,我不能走,要走也得等两天才能走。我一走,林杏花回来,我咋个向人家解释?你们打伤王烧头的事也不好隐瞒了。我还是留两天吧,等林杏花回来,你再来接我。”
张石柱觉得在理,便不勉强。
第二天,王烧头便由张大顺陪着上县城医院接骨头疗伤去了。
杏花姐也是在这天的半下午回来的。她一进门,我便把她走后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她听了,并不吃惊,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可王烧头的胳膊被打断,这事她没料到。她不但对王烧头断臂没有表示出一点同情和怜悯,反而显得很兴奋。她说:“张大顺的这一棍子打得真是太好了,他上县城医院接胳膊,不住个三天两日是回不来的。他这一走,就给咱俩留下出逃的机会啦。”
我何尝不这样想呢?打从王烧头一走,我就急切盼她归来——归来后实施我们的出逃计划。
8
我和杏花姐把出逃时间定在黎明时分。
按杏花姐的构想,黎明时分出逃有三大好处:其一,出村时天还黑着,村人无从察觉,等走出村子踏上陌路,天已亮了,东南西北分得清,不致迷路。其二,那时的狗,大都放松了警觉,也习惯了村人早起走动,并不追咬。其三,万一遇上了早起下地的村人,也好推辞,就说早起赶路上县城医院看望跌伤的王烧头。
糟糕的是,由于兴奋激动,由于紧张,又由于盼着那个时刻的到来,我俩谁都没能入睡,都大睁着眼,心一阵一阵怦怦慌跳。临到走时,体力已耗去大半,头也懵懵作疼,都感到有点眩晕。杏花姐说:“我咋感到心老是慌慌地跳,想稳也稳不下来,要是有几颗镇静药吃上就好了,昨天我路过一个小药铺,咋就没想起买瓶镇静药呢?”
但无论咋样,我们还是要走。
黎明前的天,锅底一般黑。走出窑洞,无边的黑暗便兜头把我俩罩住了,一股透体的凉气也兜头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杏花姐牵着我的手,轻轻走出院落,轻轻拐过门前一道梁,缓缓下了坡。没听到狗叫,四周一片寂静。我俩都感庆幸,都小心地迈着步。黑暗遮蔽了村庄,也遮蔽了山梁山沟,同时也把近在身前的曲曲拐拐的山路遮蔽得模模糊糊。我们谨慎地迈动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心也慌慌地跳着。心慌跳,腿就打软。我们都十分恨自己,恨那稳不住的心跳。正走着,不知谁家的公鸡,突然引颈发出一声长鸣,长鸣立刻引起了群鸡的呼应,片刻,鸡鸣声四起,声声嘹亮。鸡的鸣叫预示着天亮,也给我俩壮了胆。路虽模糊不清,但我们的脚步加快了。
可就在这时,不知那位早起的汉子,怪不拉叽的冲着黑暗吼了一嗓子。也许是个疯子疯吼,也许是早起练唱秦腔的晨吼。这一声吼,来得太突然、太急迫,简直把我俩的魂魄都吼散了。我打个激灵,心在紧张一蹦的同时,大脑也在瞬时失去了知觉。当我从瞬间的混沌中清醒过来时,眼前的杏花姐却消逝不见了。我唤:“姐呀,你咋不见了,你躲哪去了?……”唤又不敢大声唤。可唤半天,还是不见她的面,唤声引来一片狗叫。我吓得大气不敢出,浑身一个劲抖颤着。我强迫我镇定下来,一定要镇定下来。为强迫镇定,我抱头蹲了下来。在近视力下,我看清了脚下的路面。这是一条只有两米宽的小路,路的左侧是黑乎乎的山,而右侧,则是望不到底的深沟,我的脑中呼地划出一个闪念:杏花姐可能滚到崖下去了。她不是一紧张就眩晕吗?她紧张了,眩晕了,身子一歪跌到崖下了——就在我也紧张晕眩的那一瞬栽到崖下了。我的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头嗡地一声似乎爆裂了。在暂短的休克之后,我不顾一切呼叫起来:“来人呀,救命呀,有人滚崖了……”
我的呼叫引来一片狗吠,却不见人来。我怕得要死,真想也一头栽下崖去。
恍惚中,觉得有人向我跑过来了,天也似是在那一刻放亮了。陆续跑来的人紧张地向我询问情况,随后,便探路到崖下去找人。
果然,杏花姐滚崖了。她可能一头栽下去就断了气,人们在崖下找到她时,她已没有一点气息了。
杏花姐死了。为救我,她死了。
可我又不能说她是为我而死。如果那样,叉八村人是饶不了我的。
我只能将真相隐瞒,慌说她让我陪伴她起早赶路到乡上乘车前往县城医院看望王烧头。
人命关天,我却撒了弥天大谎。
罪孽啊,罪孽!我把罪孽造大了!
9
杏花姐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
她不幸跌崖摔死,惊动了整个叉八村,前来吊唁的村民三天未断,将她家院落围得水泄不通,有不少女人在棺椁前哭昏过去,许多男人也泪湿眼窝。女人们的哭辞惊人的相似:杏花啊,我们再也看不到你剪的窗花了,你的手艺还没给咱传全呢,你咋就走了?你别走,你快起来,快起来给咱唱个曲子听,你的曲子唱得多好啊……
他们是太思念杏花姐了,杏花姐几乎给叉八村所有的人家剪过窗花,叉八村的男女老少无一没听过她的信天游。
她的娘家亲人,她的前夫婆婆,都哭倒在棺椁前。
别看王烧头在杏花姐生前拿她不当人看,她这一走,他也受不了了,哭起来雷吼一般,右臂打着石膏吊着绷带,只把个左手拍打着棺椁,哭喊着要同她一块走。
我跪伏在灵前,直把泪水都要哭干了。
下葬那天,叉八村六个自然村的村民几乎倾巢出动为她送行,弯弯的山道上,队伍排了几百米长。
10
杏花姐下葬后,我跪趴在坟前,几番哭死过去,几番被人唤醒,身躯乏力瘫软得站都无法站立了。张石柱请人用一块木板将我抬回家中。
我病倒了。
一连七八天光景,我几乎咽不下一口饭食,整天以泪洗面,昏昏沉睡。
我病倒的原因除了极度悲伤外,还有一个致命的打击——我在杏花姐的死因上撒了谎。对一个死者撒谎,最是大逆不道。我年纪轻轻,却做了天理难容的事情。我是因心而病。心病不除身病难愈。
我也猜想,我的谎言可能是被一些人识破了。谁会相信林杏花那样一个聪明人,会带着一个被拐来的尚未养乖的女人外出呢?那不是放鸟归林放虎归山吗?他们识破了不说,错把谎言当真言。可能王烧头也早看破了。他也是错把谎言当真言,让杏花姐背一个好名声走——不是背叛男人出逃而是心疼男人放不下男人上县城医院看望男人。对于一个死者,有什么不能宽容的呢?
半月过去之后,我才能下地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