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父子先是替我着急,尽拿好话安慰;石柱更是日夜陪伴身前不挪离一步,直到我能下炕走动,他才下地去忙被耽搁了的农活。
正如我所料想的,村人是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谎言的,张家父子也一样。
这天,因思念杏花姐,我对张石柱说:“地里不忙的话,你去一趟王烧头家,将林杏花的两册剪纸借来我看看。”
两册剪纸是杏花姐留下的唯一遗物,重温剪册,以寄哀思。
石柱推辞不肯去。他说:“王烧头肯定不会借给你。他的胳膊被打折了,本来就恨你,也恨我,林杏花这一死,就更恨了。”
我说:“杏花姐的死,他恨我没理由。”
石柱说:“今天家里没外人,你说句实话,你和林杏花真的是去看望王烧头,还是你两合伙往外逃?”
对于张家父子,我没啥可隐瞒的。我反问:“你对这事怎么看?”
石柱说:“我没猜错的话,肯定是你先撺掇她走,她让你撺掇得动了心思,才合谋出逃。林杏花死了,你不敢说实话,编了谎。”
我沉默良久,说:“是这样。”
石柱又说:“其实,在林杏花出事的当天,我就猜中了。王烧头欺负你,你恨他都恨到骨头里了,怎么可能去看望他呢?唉,于月姣,看来,你的心是拢不到这山里了,我知道,读了书的人心大,活该我买回的是个读书人。”
他说是不替我到王烧头家借剪纸册,可在第二天的下午,他却把册子拿来了。我一页一页细细翻看。我见杏花姐把“燕青”也剪裁出来贴到了册子上。我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梁山英雄中的三十六位主要人物都剪齐了。如果杏花姐能在这世上多停留半年,也许会把七十二位地煞星的形象也剪裁出来跃然纸上。她走得太匆忙。她的艺术才华,在刚刚露头时便被扼杀了。
我抱着剪纸册,禁不住又泪如雨下。
都说地上的人是上帝一把一把撒下来的。上帝闭着眼把他造出的男男女女轻轻一撒,人的命运就此注定了,撒到好去处一辈子活得风光,撒到荒山野地一辈子都窝囊。上帝这样做看似很公平,其实不然。他只顾了造人撒人,却忽视了改善人的生存环境。环境不适应,你造就的人再有才华,也是无法展示的。杏花姐的艺术才华硬是被恶劣的环境扼杀了。
我决定把剪纸册从王烧头手中买下来,做为纪念物永久保存。我想,这珍贵的艺术品,放在王烧头手中,说不定就白白给糟蹋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石柱,并恳求他去找王烧头交涉。
石柱去了,回来告诉我:王烧头先是不肯出手,说人家婆姨留下的东西,怎么说卖就卖呢?后来又说想买也可以,但必须出大价钱,还说那东西珍贵着呢,又是绝剪,不出大价钱买不走。
看来,王烧头机敏着呢,还晓得这东西是绝剪。
我问石柱:“他要多大的价才卖?”
石柱说:“那狗日的说,要是说出价格,我们肯定掏不出,狗日的知道我家有六块‘袁大头’,说一本画册至少一块‘袁大头’,要一册,出一块,全要,出两块。”
这王烧头也够绝的,竟然想到要“袁大头”。这剪纸是艺术品,可那“袁大头”是什么?是文物,是有收藏价值的文物!
石柱还说:“狗日的让我们三天之内考虑妥当,想要就拿‘袁大头’换,不想要,还册子。”
我想,这事肯定要泡汤。“袁大头”是断腿老汉保存多年的宝物,不遇特殊情况绝不出手。在他眼里,两册剪纸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那是娃娃们过家家剪着玩呢,谁还把它当宝贝?
可是,我没料到,事情却朝我想的相反的路径走。
这天吃过晚饭,石柱把我叫到主窑,说是他大有话要跟我说。我见断腿老汉静坐在当窑一条板凳上,见我进了窑,抬脸望我一眼,温声说:“娃,你坐吧。”
我扭身坐到了炕上。
断腿老汉又抬脸望我一眼,不紧不慢说:“今个下午,我让石柱把两块‘袁大头’给王烧头送去了,那两个剪纸册子,你就拿好,那既是林杏花留给你的,也是我们送给你的。你拿着册子,回家去吧,回去找你的爹妈吧。我们留不住你,决定送你回去。”
我的心咚一声激跳起来,头也在那一刻晕眩起来。这种心跳和头晕的感觉,就像那天我在黑暗中出逃听到有人高吼了一嗓子一样,心跳和头晕之后,便是暂短的昏厥。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我恍惚觉得这是梦境。
我喃喃:“大叔,你这是……”
“娃,别再说啥了,你就走吧。你来咱家的这一年光景,我们让你受罪了。瞧你刚来是啥样子,现在又成啥样子了?白胖胖水灵灵一个人,变得黑瘦瘦病弱弱了,让人看着怪揪心。我和石柱不忍心再看你受罪了,决定送你走。再有,林杏花死了,事情不会完,王烧头迟早会找事的,你不走,可能会有更大的麻烦,你走了,他想找麻烦也寻不到人了。你走吧,我们没别的要求,只求你走后不要告官。”
我依旧喃喃:“大叔,你真的……”
“你看你这娃,你天天盼着走,受多大罪还是要走,真让你走了,你反倒怀疑起来。你要是觉得有精神,明天就让石柱送你出村到乡上去坐公共车,要是觉得精神不行,就缓几天,等缓过劲来再走也不迟。”
我激动得哭叫一声:“大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11
断腿老汉的推断没有错,杏花姐的死不会就此了断,看似平静的背后,不定会酝酿多大的波澜呢!
果真就出事了。
这天,石柱家突然来了二位他们从未谋面的人物。两人自报家门,说是杏花姐的娘家亲弟弟,来张家论论他们姐姐的死因,顺便讨个公道。看上去两人的岁数都不大,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子也壮实。那个自称是林杏花大弟弟的汉子是个疤拉眼,右眼的眼皮朝上翻着;小弟弟面部肤色很黑,典型的一个黑脸汉子。
当下我心里就直犯嘀咕。杏花姐可是从来都没说起过她有两个弟弟呀,咋就平地冒出两个弟弟来?他们又会替姐姐讨个啥样的公道呢?
断腿老汉听来人说明来意,十分客气地请他们坐,还招呼石柱给他们沏茶。等他们在炕沿上坐了,断腿老汉方才问道:“你们既然是林杏花的亲弟弟,你们姐姐死后,我们咋没见你们来给她送葬呢?”
这一问,把那两人都问得有些尴尬。疤拉眼说:“不是我们不来送葬——我们的亲姐姐死了,做弟弟的哪有不送葬的道理?可王烧头压根就没言传,直到前几天我和我弟弟来看望我姐姐,王烧头才说我姐姐死了。我们把王烧头好一顿馕骂。后来他讲明白了我们姐姐的死因,我们就觉得我们的姐姐死得冤——她哪里是失足滚下崖去的,分明是有人暗害。可王烧头的屄嘴还很硬,还跟我死犟,硬说是夜里看不见路自个滚下去的。我们回家把事情告诉了我大我妈,两位老人听说女子死了,哭得昏天黑地,我妈一声长嚎就背过气去了,我们掐着她的人中喊醒过来,就躺在炕上不能动啦,你们说悲惨不悲惨?”
我心里直打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断腿老汉说:“这样说来,你们真是林杏花的亲弟弟啦?”
黑脸汉子瞪圆了眼,把头一拧,厉声说道:“看你这老汉说的,弟弟还能有假。”
断腿老汉低下头,喃喃说道:“你们的姐姐是死得惨,我们也替她惋惜呢。不过那确实是个意外,黑灯瞎火的,路又窄……”
疤拉眼说:“事情没那样简单,依我们看,她准是让人暗害啦,害她的人就是张石柱的婆姨,你们不信,我们当面问她,看她咋个说。”
当时,我是站在一个墙角静听的。我听疤拉眼如此说,走上前,把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们听。我自然不能告诉他们我们是合伙出逃,我一口咬定是杏花姐约我一道去看望王烧头。为了证明人不是我暗害的,我把我和杏花姐的亲密关系也讲给他们听,连拜干姐妹的事也讲了。我想,既然他们是杏花姐的亲弟弟,只要听了我和他们姐的非同寻常的关系,便会消除怀疑。
谁想他们听后,一点也不动情。疤拉眼说:“我们才不信你这一套呢!你的这一套全是瞎编瞎说。我们听我们姐夫说,你自从来到叉八村,就没安分过,几次逃跑几次被抓回。你恨叉八村所有的人,也同样恨我姐姐,你假装跟她好,假装认她做姐姐,瞅准机会就下毒手。你这个骚婆姨,狐狸精,人面兽心。”
黑脸汉子接着说:“我姐姐准是被你推下崖去的,你这个女妖怪,你赔我姐姐的命来。”
站在一旁的石柱听不下去了,跳到疤拉眼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两个今天干啥来了?说事呢还是骂人呢?要说事,就嘴巴变干净点好好说,要骂人,趁早从这滚出去,我这窑里不圈牲口!”
黑脸汉子呼地跳起,手指石柱说:“你咋也骂人呢?你买来了这骚女人做婆姨,害得你家不得安宁,全村不得安宁,你还护着她,依我看,你早晚也要被她害死……”
疤拉眼说:“兄弟,你不要跟他吵,他婆姨害死了我们姐姐,按说我们扒了他的皮都不解恨,但我们不跟他计较,我们大度着呢!我们今天来是为了讨公道,只要他们给我们一个公道,我们就啥也不说了。”
断腿老汉说:“既然是来讨公道,你们就该好好说话,我真不知道你们要讨个什么样的公道。”
疤拉眼说:“你这老汉都这大年岁了,理比我们懂得多,按说不该我们讲你自己就该明白,反倒问我们。”
断腿老汉说:“我不明白,我什么都不明白。”
疤拉眼说:“既然你不明白,我就替你讲明白。我姐姐绝不是失足滚下崖去的,绝对不是。她在这大山里生大山里长,从小到大走的都是山路,从未有过啥闪失,咋就单单和张石柱的婆姨走在一起,就滚下崖去了?我姐定是她给害死的。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定的法度。按说,我们该把张石柱的婆姨一棍子敲死才对,那就给我姐讨回了公道,我姐在九泉之下也就闭上眼了。可我们不能那样做,我们只是想让你们给我姐赔命价,不然,我姐就太冤了,我大我妈也就白养她一回了。”
断腿老汉终于明白了。我和石柱也都明白了。他们此来的目的,是想敲诈勒索一笔钱财。
断腿老汉说:“如果你姐真的死得冤,我们也就啥话不说了,可这事不是由你们的一张嘴说了算,是黑是白,只有你姐和于月姣说得清楚,你姐死了,可于月姣活着,我们只能信她的。要我们赔命价,讲不通。”
我说:“你们既然怀疑林杏花是我害死的,你们去公安局报案吧,让公安局来破案,公安局要说人是我害的,枪毙我也行,你们要我赔命价也行,全由我一人承担,不碍张家父子的事。”
疤拉眼说:“我不听你胡说八道,我断定人就是你害死的。你们快准备钱,至少赔三万,我们给你二天期限,二天后我们来拿钱,到时拿不出,别怪我们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