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拉眼说罢,招呼他的黑脸兄弟,起身走了。
疤拉眼和黑脸汉子走后,我、石柱、断腿老汉都默默坐着,相对无言。
许久,断腿老汉长叹口气,望定儿子,低声说道:“石柱,你说这事咋办呢?”
石柱说:“不理他们。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们要是再来,我就拿打狗棍子往外赶。”
断腿老汉说:“看来,那两人不是善茬子,你来硬的,他们可能比你还硬。只有拿钱给他们,才能……钱,唉,钱在哪里呢?”
石柱说:“他们定是王烧头指派来的。王烧头想糟蹋月姣没能得手,又被打折了胳膊,之后婆姨又死了,恨我们恨得怕是把牙根都咬碎了,就想出这样一个毒主意来报复,讹咱一笔钱。”
断腿老汉说:“你说的没错,根子都在王烧头身上。可就不知道来家的那两个凶神是不是林杏花的弟弟?”
接下来,我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这突来的事端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那两人有可能是林杏花的亲弟弟,也有可能是冒充的假弟弟。但不论是亲弟弟还是假弟弟,都是王烧头指派而来。
事情是基本搞清楚了,可该如何应对呢?
我们谁都想不出好办法。
事隔两天,疤拉眼和黑脸汉子果真又来了。他们还带来两个小伙子,说是林杏花的姑舅表弟。
疤拉眼进门就说三万元钱准备好了没有,若是准备好了,他们拿了钱就走人;若是没有准备好,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断腿老汉说:“钱没有,就我住的这几孔窑洞,你们能抬走的话,立马抬走。”
疤拉眼说:“好吧,你没钱给我,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们听说你家还保存着四块‘袁大头’,你把四块‘袁大头’给我们,也算是赔了我姐的命价。若是连这个你都不答应,那你就把害我姐的凶手交给我们由我们来处置。这两样,你选吧。”
事情已是再明白不过了,他们是冲着四块“袁大头”来的,王烧头已把二块“袁大头”捞到了手,还惦记着剩下的四块。
这个王烧头,心不知黑到了啥程度。
断腿老汉说:“你们听谁说的我家还有四块‘袁大头’?我家总共就藏了二块,都让你姐夫王烧头拿走了,你们这不是逼人跳崖吗?”
疤拉眼说:“你少诓我们,村人都说你家有六块,你就老老实实拿来吧,拿来我们立马走。”
断腿老汉还想说什么,石柱却上前一步把话抢了过去:“大,你别跟他们啰嗦。”他逼近疤拉眼,厉声说道:“你们也少在这里说废话,若走派出所,我陪你们走;若在我家胡闹,我也不是好惹的。”
疤拉眼说:“行啊,算你小子能耐。我们不要你陪我们走,我们只要你婆姨,你能把她买了来,我们也能把她卖出去,卖出去就是钱,也算是她赔了我姐的命价。”
石柱说:“你们敢?”
疤拉眼说:“咋不敢?我们既然敢来,也就敢做。”
他说着,招呼同来的几个人:“你们别站着了,把他婆姨绑了,带上走。”
黑脸汉子听他招呼,从腰里抽出一条绳索,和同来的两个小伙一道向我扑过来。
石柱一急,从墙角捞起一根棍子提在手中。他堵在三人面前,高喝一声:“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一时间,五人怒目而视。
一场肉搏,眼看着就要在窑内发生了。
断腿老汉架着拐杖走过来,从石柱手中夺过棍子,叹着气说:“唉,我的娃,这又何必呢?把银元给他们吧,让他们拿着走……”
石柱站着不动,口中喃喃:“大,你……”
断腿老汉大声喝道:“给他们,给了让拿着走!”
石柱迟疑着去拿银元。
疤拉眼接过银元,仔细看了看,小心地揣进兜里,招呼众人:“走吧。”
疤拉眼四人刚一出窑,却见断腿老汉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石柱忙不迭去扶,“大,你这是……”
我疯了。那一刻我真的疯了。我被这残酷的场面逼疯了。我不顾一切冲出窑,踅身冲进厨窑,拿起一把菜刀,直向疤拉眼冲去。我大喊:“把银元放下,不然我就杀了你们!”疤拉眼转身看我,我一刀劈了下去,他闪身一躲,夺过刀,反向我劈过来,我本能地用手一挡,噌地一声,刀刃砍在手腕上,顿时血流如注,霎那间,我直觉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12
这又是一场劫难。
我都是要走的人了,却又遭受了一场严酷劫难。
我能在这场劫难中活过来,还要感谢张石柱。
疤拉眼反砍我的那一刀,恰恰砍在我的手腕上,如果只是伤了皮肉,那倒没啥要紧,关键是伤了动脉血管。由于流血过多,我昏倒后再没醒过来。那时刻,真真把张石柱给吓傻了。面对他大和我两个昏倒的人,他不知道该救哪一个。情急中他唤来了村人,也唤来了张大顺。可张大顺和村人全都去关照断腿老汉,却丢下我不管。看得出来,村人们在林杏花死后,都把我怀恨在心,把我看成了灾星,看成了祸水,恨不得让我立刻死去。生死攸关,关照我的人只有一个张石柱。
石柱见我腕上血流不止,心下着急,用一根细麻绳将我的胳膊扎了。他背着我,一口气跑到叉八五组一个乡土医生家中,请求乡土医生替我疗治。乡土医生看过伤口,连连摇头,说这种伤他无法医治,也无法将我救醒;要想救人,赶快送乡、县大医院。乡土医生还提醒石柱,让他不要将我胳膊上的麻绳扎得太紧;扎得太紧,血是止住了,可胳膊下端血液不流通,皮肉就会坏死,伤口也易感染。最好是不紧不松,让下端有血液流通,可那样一来,又免不了要流血。本来我就是因为流血过多而昏迷,如果再流血……当务之急是时间——抓紧时间送乡卫生院。
叉八村离乡几十里,又无交通工具,想快也快不了。张石柱请求乡土医生帮忙,套好一辆毛驴车,紧赶着往卫生院送。
几十里山路,毛驴拉着车,几乎是小跑着的。尽管那样,石柱还是嫌太慢,一个劲催促乡土医生在驴屁股上加鞭子。乡土医生心疼自家的驴,一个劲嘟哝:“不行啊不行,这样跑下去,会把驴累坏的。”石柱说:“驴毕竟是驴,哪有人当紧,求你还是赶快些,真要把驴累坏了,日后我赔你十头。”那时节,石柱把我抱在怀里,瞅一眼我望一眼路,急得满身冒汗。几十里山路,从太阳偏西一直跑到天黑。可真的到了乡卫生院,医生们也拿我没办法。一来我体内的血已没有多少了,要救我必须紧急输血,卫生院没有血库,拿不出一袋血浆来;二来要止住流血,须缝合动脉血管,卫生院找不出缝合血管的医生。贫困山区,一切都是落后的,连卫生院都不例外。望着沉沉昏睡一息尚存的我,医生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拿不出办法来。紧急之下,院领导打电话向县医院求助。还好,县医院没有推托,当即派出一辆急救车,拉着一名外科大夫和二名护士还有几袋血浆连夜赶来了。外科大夫看罢我的伤口量罢血压测罢心率,又翻开眼皮看了眼球,问石柱我昏迷多长时间了,石柱告诉大夫,小晌时发生的事,就一直昏迷着。大夫算了算时间,倏忽间就把眉头蹙紧了。他对石柱说:“这人的情况十分不好,大脑长时间缺氧,即使救过来,也可能会成为植物人。”他怕石柱听不懂,又说:“植物人就是全身瘫痪不会动的人,只有心跳和呼吸,看似活着,但啥都不知道了。你要考虑好,救,还是不救?”石柱想也没想,脱口说道:“我只求你们救人,别的我啥都不管。”大夫见他如此说,吩咐护士赶快输血。在输血的同时,大夫也缝合了血管。
算我命大,也算我幸运。我在阎罗殿前踯躅徘徊了几个来回,又踅回到人间来了。我被救活了。我的大脑也没受到损伤——我在醒过来的那一瞬就能说话。我问石柱我咋就躺在医院,是谁把我弄到医院来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虽然活过来了,可医院不让我回家,原因是石柱身无分文,无法交清昂贵的医疗费。
输血加上手术,加上救护车费,总共四千多元。
我的一次愤怒,一次没有遏制的愤怒,代价竟是四千元。
对于张石柱,四千元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可把他难坏了。
他向院长求情:医疗费先欠着,让我先出院,他保证在一年内还清。可好说歹说,医院就是不答应,说到最后,总算松了口,但也须先交三千元,剩下的一千元三个月内交清。
我对石柱说:“你当初就不该救我,让我死了多好,死了一切都干净了,哪有这些麻烦事?”我又说:“你都是放我走的人了,还救我干啥,你救我不是白救吗?”我还说:“你把我丢在这卫生院好了,你回你的家,看他们能把我咋样,大不了就是个死。”我无论说啥,他都是一声不吭,皱着眉,沉着脸,两眼望着窗外,似要把窗外的蓝天看穿。
之后,他又去求了一回院长,求过之后,人不知去了哪里,几天没见他的面。
我想,他会不会真的把我丢在卫生院不管了?要是那样,我就偷着跑,先逃出卫生院再说。可我的身体极度虚弱,连翻个身的气力都没有,哪能跑得动?
谁想几天之后,他又来了,并且赶来一辆毛驴车,说是接我回家。
我问他:“院长答应让我们回去?”
他说:“他没理由不答应。”
我又问:“你又没给人家交钱,人家咋就答应了?”
他说:“钱我交清了。”
我惊诧不已。他上哪儿弄的钱呢?
后来我才知道,石柱离了卫生院,是想办法弄钱去了。他到乡街上向人打问,得知卖血可以来钱,就搭乘一辆车跑到县城找到血站卖了一次血,又跑回家和他大商量,把三亩庄稼廉价卖给了村里三户人家,这才凑够三千元钱交给了卫生院,剩下的一千元,石柱说他再卖一次血差不多就够了。
卖血,廉价卖庄稼,多么可怕的事情呀!一次性抽血过多,会把身体弄垮的;卖了庄稼,明年吃啥呀?
也是这次劫难,我对张家父子又有了新的认识。
回到张家,因身体虚弱,我只能躺在炕上静心休养。
这天,石柱从外边回来,带回了羊肉、鸡蛋、红糖等滋补食品,我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让我别管,尽管吃就是了。我见他脸色腊黄额头上一个劲冒汗,猜他可能又到县城卖血了。我说:“石柱,你可不能拿你的身子不当回事,据我所知,频繁抽血,身子虚,抵抗力就差,这样会造下病的,你可不要为了我把自个的身子弄坏了。”
石柱矢口否认:“你胡说呢,我没去卖血,东西是我借钱买来的,你别多疑。”
面对他的忠诚,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感激和感动。
养了十多天,我的身子逐渐好起来。
这天,断腿老汉来到偏窑,又一次对我说:“娃,你要是觉得身子好了,能走了,你就走吧。我们说话算数,既然让你走,啥时也不会改变的。”
我再次激动起来。我流着泪说:“大叔,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回来给你们送钱——我定会把你们损失的钱,包括六块银元、你们卖庄稼的钱、石柱卖血的钱,一分不少送回来。我说话也算数,不信你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