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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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拾壹(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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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山西忻州寻女,又把罪遭大了。

一踏上忻州的土地,父亲就感叹起来。他感叹的不是忻州的山高、地荒,而是路实在难行。巍峨的高山,狼牙交错的峻岭,路呢,酷似巨蟒缠绕在峻岭间,车开进山岭,便随着那弯弯曲曲的蟒身绕大圈。左一拐,右一拐,扭秧歌般扭完一个S,再扭一个S,扭得龚真臂酸膀麻,浑身冒汗。而父亲,则被扭得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车在这样的山道上行驶,还潜伏着很大的危机。如果路的左侧是陡立的山,右侧便是深深的沟壑;而如果右侧是耸立的峰,左侧则是万丈深渊了,稍不留神,哪怕是针尖大小的马虎,就会车毁人亡。

父亲说:“这不是在刀尖上走路吗?龚师傅你怕不怕?”

龚真说:“怕,咋能不怕?可你又不敢怕,越怕越糟糕。”

父亲说:“天下之大,咋就这么多的山呢?头次去成都,沿路看到的,除了山还是山;二次去商南,走的又都是山路;这次来忻州,又是遮脸遮眼的山。如果不是这三次出门,我还以为天下跟咱家那地方一样,都是平坦坦的川呢。”

龚真说:“正是因为山地多,交通信息不发达,大山深处的人才穷,人穷娶不起媳妇,就……要不,人贩子咋就把人专往山大沟深的穷地方拐呢?穷地方有市场。”

父亲说:“怪不得月姣跑不出来,这样深的山,这样难走的路,就是给她安上双翅膀,怕是也飞不出来。”

龚真说:“这是公路,虽说忽东忽西一会爬坡一会下沟,但它是平的,离开公路走土路,你再看有多难了,爬坡时腰弯得跟弓一样,脑门子都要碰着地;下沟时又反过来,脸仰着天,屁股又要蹭着地。”

这次忻州之行,龚真吸取了商南之行的教训,想尽量把搜寻范围缩小,让父亲少受一点罪。成都的那个派出所长向父亲提供的最低层地名是“乡”。龚真想:啥事都有重点,在一个乡里,不可能村村都是拐贩妇女的窝点,即使是,那也有轻有重。哪里是窝点,哪里是重点窝点,当地公安部门最清楚。于是,龚真向父亲建议,在去满囤乡之前,应该先到当地公安局咨询一下。接待父亲和龚真的,是当地公安局信访室。他们听了父亲的讲叙,建议父亲不要去冒那个险。他们说,一则你的女儿不一定被拐卖到满囤乡,二则即使真的在满囤乡,也不好解救。大山深处的村庄,大都是家族村,一家买媳妇,家家护卫。公安机关曾不止一回在满囤乡解救被拐妇女,前去的公安警察回回都遭到村民的围攻,有时不但救不出人,反而被打伤。父亲说,如此说来,那你们就不救了。信访室的人说,救还是要救,但必须摸清底细,一方面,是被救妇女确实是被拐妇女,另一方面,本人能积极配合解救。父亲问:明明是来救她,她咋就不配合呢?信访室的人说,原因很复杂,但有两点是重要的:一是被拐妇女原先的家就很贫穷,被拐了来,羞于回家,甘愿留下再受穷;二是被拐时间长,已经生了娃,由于留恋娃,也不想回家。父亲说:如果我寻见了我的女儿,我请你们去救,你们救不救?信访室的人说:当然要救了。但你必须弄清楚,人在哪个村那个家?愿不愿回家?是不是有了娃或已经怀上了娃,这些都清楚了,我们才好行动。父亲总算明白了。但父亲起身告辞时,却又想起一件事。他说你们公安局前些日子是不是查找过一个叫于月姣的人。接着把二哥报案的事陈述一遍。信访室的人手敲电脑键盘搜索一阵,说没有这回事。

从公安局出来,父亲气得一路不说话。回到住宿的旅馆躺到床上歇息,气还未消一个劲叹息。龚真说:“大叔,你不要气了,人家公安局也有难处,能把重点村指给咱,这就很不错了。下一步,我们就直奔重点村去。”

父亲说:“我不气公安局,我气人家做啥呢?我是气我儿子于安民那狗日的。那狗日的进了官场,咋就越混越没了人样儿,连亲亲的老子都敢欺骗,你说他的官要是当下去,当大了,能为老百姓着想吗?这狗日的,我回去后,定饶不了他——我让他的官当不成,我要告倒他,我有把柄告倒他,那个王妮的话就是证据……”

龚真说:“大叔,你也不必把这事当真,兴许人家查过了,没结果,也就没必要保留记录,消掉了。你要还不信,回去可以问问我们那边的公安局。”

父亲说:“我问什么?我不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向我说实话。俗话说的好:臭味相投,如今的官场,也是狐狸攀狐狸,骚狗惜骚狗,臭味相投。”

接下来,父亲便直奔一个叫旺水的村子。父亲原想,目标锁定一个村,事情就简单多了,既省时间,又省路径,用不了几天,目的就能实现。可让父亲没想到的是,这里的村庄分布,跟商南的又不一样,商南的零散,这里集中。集中自然对父亲寻人有利,可村庄与村庄的距离拉得太大。那个叫旺水的村由三个自然村组成,村与村相距几十里。父亲和龚真头天去过一个村庄,返回乡上住下,第二天再去找另一个村庄,却让绕来绕去的山径绕昏了头,及至傍晚,还没摸着村庄的边儿。找不着村庄,住又没处住,人和狗只能宿在一个山旮旯过夜。时值初冬,天气寒冷。夜里又起了风。就是这一夜的外宿,父亲被冻病了。父亲突发高烧,又找不到水喝,晨起勉强走了一段路,躺倒在路旁,再也走不动了。这真是个“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的荒蛮之地,龚真急切无奈,只好背着父亲原路返回。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直走得人困狗乏。及至午时,终于见到路上来了三位赶骡子走乡镇的商贩,龚真恳求商贩帮忙,出钱让出一匹骡子,才将父亲驮着返回乡上住地。

父亲这一病,又病得不轻。由于重症感冒未及时治疗,引发了支气管和肺部感染。对于一个上了年纪又患了重疾的危重病人,乡卫生院也不敢收治,龚真只好开车将父亲送到当地县城医院救治。

父亲这一病,也病出了福音。龚真把父亲送到县城医院刚刚住下,多日不响的手机铃声突然急骤地响起来。这个电话是我姐打来的。姐打这个电话费了好大的劲。那时父亲和龚真正整日行走在那曲里拐弯的山径上,手机虽然开着,但接收不到信号,姐打电话,电话始终是一个声音:你所拨打的电话联系不上。姐那个急呀!——咋就联系不上呢?父亲莫非……父亲这一病,龚真把他带到县城医治,手机的信号这才能传进来。姐见电话通了,兴奋得在电话那头喊叫起来,只怕电话断了再无法接通,赶忙说事情。这一说,就把特大喜讯传达给了父亲。原来,姐接到了我写给大哥的信。石柱从西安把信发出去后,大哥已在监狱服刑了,大哥原来的公司收到信后,不便转送监狱,只好把信交给家人处理。姐一眼便认出信封上是我的字体,忙打开信封看内容。当她得知我在陕北的一个名叫叉八的村庄而不是忻州的满囤乡时,赶忙给父亲打电话……

喜从天降。父亲听到喜讯,竟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让龚真再把电话打给我姐,他要亲自听姐说,并且要姐一字不落地把我的信念给他听。父亲听电话时,专注得一句话不说,极想咳嗽却又忍着,本来就喘息,这样一来,喘息声更促、更粗。姐问“爹,你咋喘得这样厉害?是不是病了?”父亲说:“没……没病……我这是太……太……你别管这些,你尽管念你的信。”

不知是姐太激动多念了一个字,还是父亲过于激动多听了一个音,把叉八村弄成了叉八八村,就是多出的这个“八”,给他后来的陕北之行添了不少麻烦。

父亲多少还是有些地理知识的。打过电话,父亲问龚真:“陕北不是和我们宁夏挨着吗?成都的人贩子没把月姣往远处卖,反而卖到我们家门前了,你说那些婊子儿是人不是人?要是早知道月姣在陕北,我们何苦要跑那多的冤枉路啊!”

父亲不管自己病着,当下就要龚真带着他奔陕北。龚真说啥也不依。他劝父亲:“大叔,你病得这样重,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你走。以前我们没有准确的目标瞎折腾,现在目标找准了,反而不能慌。你的病治好了,人养得有了精神,我们直奔目标而去,用不了几天工夫,就能把月姣领回家。”

人一高兴,病就好得快。三天后,父亲的病情就开始好转,十天后,不再咳嗽喘息,十五天后,炎症症状全部消失,连医生都觉得奇怪,说老年人肺部感染,没有这样快就好的。

刚办完出院手续,父亲就催促龚真上路。龚真劝父亲再养息几天,可这次父亲说啥也不听龚真的,说他不开车拉他走他就带着虎子步行走。龚真没法再坚持,打点行装,开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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