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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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拾壹(2)

父亲奔我而来的那天,隐隐之中,我就有种较为强烈的感觉。这感觉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心灵感应吧。晚上做梦,我梦见父亲前来带我回家,却怎么也走不出弯弯曲曲的盘山路。早上起来,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气味,仔细想想,忽然觉出那就是父亲的体味。可是,我咋会想到父亲会来找我呢?即使家中收到了我写给大哥的信,前来解救我的,也不该是年迈的父亲而是大哥或二哥。我的感觉虽然存在着,但我不抱任何希望。我觉得我的感觉以及对父亲的体味,纯粹是夜间的那个梦引发的。

父亲到达叉八村所在的乡,脚根尚未站稳,便打问起叉八八村怎么走。知情人告诉他,这个乡只有一个叉八村,没听说有个叉八八村。父亲顾不了那多,便直奔叉八村。跟父亲所到的商南和忻州的大山深处一样,山路弯弯,又窄又陡,自然是不能通车的。父亲他们只能把车寄存在乡上,徒步而行。时值初冬,父亲穿着厚厚的军用皮大衣,头戴皮帽子,步履维艰地行走在山路上。光是乡里通往村部小学的那段路,父亲就走了大半天。这一带的行政村,窝囊得连个村部都没有,村长的家就是村部,村子唯一的标志就是学校。父亲他们走到学校附近,便又打问叉八八村是怎么回事。路人告诉他,这里没叉八八这个村名,倒是有个叉八一、二、三、四、五、六队的说法,一个队一个自然村,到六为止,没有七、八。这又让父亲迷惑了。他与龚师傅商量,干脆从一找起,把六个村子都找遍。如果不是姐的电话有误,父亲和龚真会直奔张庄而来,那会省事很多。可天下的许多事,偏偏就有简单变得复杂。父亲他们为防迷失方向忘了来时的路,以村小学为根据地,走过一个村子后,再踅回到小学,然后再走,再踅回。这样往返复辙增加了一倍的路程。人和狗白天行走,晚上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被废弃了的窑洞里。身上带的干粮和水有限,人和狗便忍饥受渴,每天只吃两块饼子,喝一碗水。

眼见得所带的干粮和水都用尽了,父亲他们才走了一半的路。万般无奈,父亲只好让龚真到村小学出高价从住校的老师那里买回一点熟食和水。为防暴露身份,他让龚真扮作走亲戚的,说是因为迷了路,只好暂住破窑里。

这天,父亲他们走完了“四”开始走“五”。当他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时,突然发现虎子变得异常兴奋,耳朵高竖,眼神放亮,冲着一个方向狺狺直叫。父亲他们本是朝“五”的那条道走的,虎子跑过来,一口咬住父亲的衣袖,硬往“六”的道上拉。父亲和龚真见状,也异常兴奋起来,异口同声说:“好了,真是太好了,虎子肯定是闻着月姣的气味了。”

他们高兴得一路小跑起来。

那天父亲他们寻我而来时,恰巧我赶着毛驴下沟驮水。当我摇动轳辘打上一桶水正欲往驴背上的木桶灌时,猛然发现沟下路径上一条硕壮的狗箭一般朝我冲来。那是虎子。可是,我咋会想到它是虎子呢?我日夜想着家人来找我,可我又不抱任何希望,中国这样大,家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样一个荒蛮的深山小村里呢?即使大哥收到了我的信,他们来救我,也不会带着虎子来呀。当虎子冲到我身前立住身摇着尾巴亲昵地冲我狺狺哼叫时,我的脑中也没反映出它就是虎子,我认定它是村中谁家养的一条不熟悉我的狗,见我下沟驮水,跑来盯梢;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它猛丁冲过来咬我一口。当我的目光再次与虎子的目光对视时,我忽然觉出它的眼睛以及凝视我的眼神都是那样熟悉,我也觉得它狺狺的哼叫也洞悉耳膜。我猛然想到了虎子。我的心猛地激跳了一下。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虎子!”虎子听到我的叫声,高兴地一跃而起,孩子样原地转了一个圈,鼻子兴奋地哼哼着。显然,它断定我也认出了它。我又唤一声:“虎子!”我的话音未落,它一个虎跳跃上前来,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它扑倒在地。我坐起抱着它的头,连声呼唤:“虎子,你果真是虎子,你怎么来了?……”虎子伸出舌头舔我的脸颊,又舔我的手,激动地狺叫着……突然,它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下我,顺着来路跑去。它是跑回去引领父亲和龚真。

见到虎子,我依然没有意识到父亲会来。该来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呀!他们带着虎子,也肯定带着许多人,可能连警察都一块来了。父亲年迈体衰隔山隔水的,他如何走得动呢?可是,只数分钟的时间,父亲便站在了我面前。明明是父亲,我却不敢相认。我的父亲没有这样老呀——我离家前往成都时,他还是一头浓浓的黑发,额头上只有几道浅浅的皱折;可现在的他,头发全苍白了,额头的褶折又宽又深。父亲也没有这样瘦呀——我离家时,他两腮饱满,脸颊丰润,胳膊腿结实有力,可现在的他,腮帮塌瘪,颧骨高凸,脖颈颀长,脸庞整个脱了形。可他分明就是我的父亲。那千万次凝视我的和善的眼神,那微微下撇的坚毅果敢的嘴角,那深沉均匀的鼻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就是父亲。亲人啊,我千呼万唤的亲人,您终于出现在我面前了,这是真的吗?这别是梦吧?……我在听到父亲一声亲昵的呼唤时,一股巨大的、无以名状的冲动袭上心来。我哭喊一声:“爹呀——”一下子昏厥过去……

等我醒来,发觉自己已是躺在父亲宽大温暖的怀抱中了。父亲用他瘦骨嶙峋的手托着我的脸颊,轻轻呼唤:“月姣,快醒醒,快醒醒,醒来爹带你回家……”

“回家,回家,爹带你回家。”我终于听到这亲切的、震撼心灵的话语了。盼这话语盼得我心都快枯焦了。这话语简直就是干旱中的雨露,黑暗中的灯火,饥饿中的食粮,阴雨后的阳光。可是,这话语咋就晚来了几个月呢?我的渴盼,我的期待,我的坚守,已被张家父子的善举磨蚀得所剩无几了。我已按照自己设置的程序前行着。可父亲……望着父亲亲切的面容,我说:“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哥他们……他们……”

父亲张脸环顾一下左右,说:“月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快走吧。”

我说:“爹,我……”

父亲一愣:“月姣,你这是……”

我说:“我……我没什么,我跟爹走。”

父亲让虎子在前开道,他拉着我的手,快速往回走。

按说,不出意外,我们会迅速走离村庄。可是,偏偏的,意外还是发生了。我们刚刚走出沟迈上正道时,不期然迎面碰上了村里一位赶驴驮水的老汉。老汉见我跟着两个外地人匆匆往村外走,忽然悟出了什么,丢下驴蜇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不好啦,有人带张石柱的婆姨出村了,快来人呀!……”喊着喊着又打起口哨呼唤狗。村中的狗果真追出来了,一只,二只,三只……刹那间便追出一群。

这么多的狗追击而来,虎子该如何对付?……不过还好,通往村外的这条道,一边靠山,一边临沟,靠山的那边是陡削的崖壁,临沟的这边是深深的沟壑,狗虽多,却只能从一头来,这就使虎子“阻敌”有了优越的地理环境——虎子往路中一堵,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果真,冲在最前边的一只狗,被虎子狠狠一撞,就滚出几米远撞在山壁上,吓得再不敢上前;紧跟其后的一只狗,也被虎子一头撞下沟壑,“汪——”一声惨叫趴着不动了。群狗见状,吓得连连退缩不敢近前。

有虎子当“关”,父亲便无怯意,招呼我们快快前行。虎子也十分灵通,见我们走远了,迅速撤离追我们而来。这样堵一截撤一截,渐渐地走远了。

可是,“狗患”未除,“人患”又来了。有不少的村人,尾随狗后赶过来了。有人助威,本已怯阵的狗又张狂起来。它们狂叫着三个五个并排而上左右夹击。虎子沉着应战,将狗连连扑翻。村人们被虎子的威猛震慑住了,他们哪见过这样强悍勇威的狗?他们可能以为虎子不是狗而是一种猛兽,抑或是警察带来的警犬。他们不敢上前,站在狗群后挥舞着棍子呼喊。狗们依仗人势猛扑狂叫,但一只只被虎子咬翻掀倒。

这当儿,我忽然发觉一个架着双拐的人急急地拨开人群慌慌走过来,一边高声呼喊着什么。不用多想,我断定他就是断腿老汉。断腿老汉走得很急,身子一蹦一跳左右摇晃,随时都会栽倒的样子。他全然不顾虎子挡道,一副欲豁出去拼命的架势。虎子见有人冲过来,丢下狗向人扑去。

我急得大喊:“虎子,别……”

可是晚了,虎子早已逼近老人,一个猛扑将老人撞翻在地。

那时候,我不知道从哪来的那大的力气,一阵迅跑冲了过去,双膝一跪,一下趴在老人身上,用身子紧紧将他护卫住。

虎子惊呆了。父亲和龚真惊呆了。村人们惊呆了。群狗也都惊呆了。

在这样的呆滞中,我对断腿老汉说:“大叔,你别怕,来人是我爹,我爹带着我家的狗,找我来了……你就让我走吧,我会记住你的好,记住石柱的好,我会……”

断腿老汉说:“接你的人真是你爹。”

我坚定地点下头:“是我爹。”

断腿老汉说:“那你走吧,我不拦你。”

我起身跪地,向他深磕一头,站起招呼虎子,一同向父亲跑去。

我们就这样逃离了叉八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