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都恨完了,我就恨自己。任性、无知、莽撞,自恃聪明实则愚笨,自视清高实则一钱不值……这些能和自己沾上边的语汇,全搬出来骂自己。这还不解恨,我就拼命抓胸脯。我试图将我的心抓出来,像撕一块布一样嗤啦嗤啦一条一条撕碎,然后再把那些碎条放在嘴里嚼,直嚼得满嘴血肉模糊。有那么一刻,我进入了幻觉之中,我真的掏出自己的心脏在撕了,咬紧牙关使劲地撕,撕不动,就拿牙咬,咬得满嘴是血,直到这时,我才觉得有点解恨,情绪才稍稍好转了一些。
就在我狠狠地咬着我的心脏时,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人进了窑,并且带着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女娃。女娃进窑就嚷嚷:“妈,你带我来干啥呀?”女人说:“来看你二妈呀,听说你二妈长得很俊,我们来瞧瞧。”
听口音,这女人似不是本地人,倒有点四川、贵州味。我停止撕咬我的心脏,直愣愣怒视着她们。可能我眼中怒视的凶光吓着了女娃,女娃连连向门边退,且嚷着:“妈,俺们走,俺不在这里呆。”女人说:“呆会,呆会,就呆一阵子;要么你到窑外去玩,别跑远了。”
女娃跑出门去了。
这时,我才仔细瞧了这女人几眼。我见她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穿着紧身薄毛线衣,两个奶头撑起线衣挺得老高。她站在炕边,直愣愣瞧了我老大一阵,说道:“哎呀,这妹子长得果然很俊,看皮肤白的,眼睛大的,脸膛鲜的,咱石柱兄弟有福气,招来这样一个大美人……”她说着,屁股一抬坐到炕上来,似是要摆开架势伴我久聊。
果然,她盘起腿,面朝着我,竟自说下去。“妹子,听说你又打又闹的,还不吃不喝——这是何苦呢!你既然被弄到这里来,就得认命。我也一样是从外边被弄进来的,都六年了,娃都生下二个了,可你看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所以我劝你不要使性子,还是要吃点、喝点,往开里想……”
我没猜错,她是来当说客的。
这个女说客,在我没有一句回音的寂聊里,说说停停,停停说说,闲扯了足有三个时辰。中间,那个在外玩耍的女娃进来干预了几次,她把娃子送回家后,又跑来了,跑来接着说。
虽说这个女人无休止的絮叨令人生厌,我却从她的絮叨中,了解到了一些我想了解的情况。
我眼下所在的村庄叫张庄,买我的男人叫张石柱。张石柱母亲早逝,跟着光棍父亲过日子。他父亲是个石匠,会打造诸如石磨、石碾、石磙、石槽之类的农用石器。五年前因上山采石被滚石砸断一条腿,眼看儿子都三十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这才托人贩子……
张庄是个拐卖人口的窝点,前后被拐卖来的女人有八位之多,有一位偷跑不慎摔下悬崖死了,娘家人至今还音讯全无。凡是被拐卖来的女人,都跑过,可跑出去,不是迷路返回来,就是被人或狗追回来。村人买回了媳妇,都怕跑,于是便约定成俗,谁家跑了人,全村出动追,追上了,一顿棍棒先将腿脚打伤,然后抬回。为追出逃的人,狗也训练有素,一狗追击,群狗紧随,逃者即使能脱人手,却难逾狗口。想死也不行,买你做媳妇的那个男人,昼夜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等灾难把你像磨豆腐样磨服贴了,又像熟皮子样熟绵柔了,他们才肯撒手。
当说客的这个女人是张大顺买来的媳妇,名叫郭春梅,娘家在贵州的一个山村里。郭春梅同我的遭遇一样,也是到成都打工让骗子们给蒙骗来的。她男人张大顺是张石柱的堂哥,在张家排行为大,人称大哥;张石柱排行为二,人称二哥。昨天挟持我进窑的,就是这大哥二哥兄弟二人。郭春梅说,她生下第一个娃子之后,也跑过,也侥幸跑脱了,可她又回来了。因为她思念她的娃,抛不下她的娃。她劝我,当下之急,是该吃该喝把身子养好,然后想办法往出跑,如果把身子折腾垮了,即使想跑也跑不动了。
我听得出,她这是在蒙我。既然前边说了一大堆跑不出去的话,又哄我养足精神往出跑,岂不是相互矛盾自欺欺人吗?她是蒙我学乖听话别绝食。
可贵的是,这个女人的骗术像一副清醒剂,激醒了我沉迷的神经。我为何要死呢?既然郭春梅能侥幸逃脱过一次,那就说明罩在这方天地上的丝网也有露洞,只要活着,只要用心计,就能逃出去。我年轻美貌,正值人生青春期,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何必要死呢?天有雨雪冰霜,但更多的时候是风和日丽;人生也一样,冰雪过后是丽日。严酷的现实把我的人生推进了冰雪之中,我要抗争,要搏斗,只有抗争、搏斗,才能驱散冰雪迎来晴天。
我开始喝水进食了,我要活,活着和他们斗,只有斗争,才有胜利的希望。
我让张石柱给我打水,给我提供毛巾、牙刷、香皂等洗漱用具,我要洗漱打扮,活得精神点。
张石柱见我神情大变,殷勤地跑进跑出,我要什么他就满足什么,我甚至提出要他给我拿一瓶洗面乳来,还要一瓶护理皮肤的“海皙蓝”。他站在窑中愣怔半响,才说他不知道啥叫洗面乳,更不知道啥叫“海皙蓝”,只知道有香皂、雪花膏一类供女人使用的东西。
郭春梅也不时地在窑洞进进出出,依然带着她的娃,教娃唤我二妈。我听着,心里别提有多膈厌了,但我忍着。一切先由你们折腾吧,等折腾够了,我再……
可我惧怕夜晚。我怕夜晚来临,那个叫张石柱的家伙会住到窑里来。可是没有。头晚没有,二晚三晚都没有。我在幸庆之余,不免产生了更大的忧虑——这安静的表面之下,可能潜藏着更大的危机,那危机有可能是暴风骤雨般的。
果然,危机暂露端倪。这天,郭春梅又到我住的窑洞来了。闲谈之后,传递给我一条重要信息:张家决定三天后让我与张石柱拜堂成亲。我大惑不解,问她:“既然我是被张家偷着买来的,咋还敢公开拜堂成亲?难道就不怕被乡长村长知道治他们的罪?”
郭春梅见问,竟是哈哈一笑,说:“唉,傻妹子,你是不知道,成亲摆酒席,连村长都来吃席,他们明知这桩婚姻不合法,但却假装不知道。村长哪能看着他的村民都打光棍,那样的话他的脸上也不光彩。听说有的村长儿子娶婆姨,也是拿钱从人贩子手中买。”
她说得振振有词,我却听得头皮发麻。我禁不住在心里骂:穷山恶水出刁民,想不到这穷山恶水中,连村官都是刁民。
3
三天后,张家果然要逼我成亲。
这天一大早,我见他们先是在我住的窑洞窗户上贴上了一个大红囍字,并配以“龙凤呈祥”的剪纸。接着,撤走窑内炕上的旧被褥,换上了一套新被褥。
窑内的三面墙壁也都贴上了喜字。在这之后,窑洞门外又是一阵吆五喝六的忙活,便见几张方桌摆在了不大的院落中。
傍晌时分,前来贺喜吃宴的客人陆续走进院落,在方桌前的长条凳上坐下。那是一帮十分杂乱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们嘻笑着,吵闹着,任意地扔着烟蒂和瓜子皮。有的女人屁股后边竟然跟着二三个碎娃,那些碎娃也人模狗样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叽叽喳喳吵闹着……
一阵噼哩叭啦的爆竹响过后,便见张大顺领着两三个小伙冲进窑来,押解人犯般将我挟裹到窑外,与穿戴一新的张石柱并排站立院中,强行向杂乱的人群鞠了一个躬。人群发出一片欢呼,且有散乱的掌声夹裹其中。我趁人不备,一头冲进窑洞,趴在炕上失声痛哭。
这就是我的“婚礼”?
我的这个伴着悲痛伴着辛酸伴着血泪的“婚礼”啊!
那天,村长确实是来吃宴席了。他坐了首席,且人模狗样地在开宴前讲了一通屁话。他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那阵子,我趴在冰凉的炕上,意识早被悲伤淹没了。
这场狗屁宴席直闹腾到将晚才散。
夜晚来临了,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恶果呢?
我高度警惕起来。
我也做好了应对暴力的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