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情景却完全出人意料。当夜完全黑透后,张石柱进窑来了。他不是单独进窑,而是由他大——那个断腿老汉陪着。父子俩进窑后,一句话不说,却双双向我跪下了。昏黄的烛光下,我见断腿老汉跪下后,断了的大腿仍旧悬空摇摆着,为使身子平衡,左手臂支撑在炕上,身子歪向一边。断腿老汉跪定后,方缓缓说道:“娃子,我们让你受罪了。我们本不想这样做,可不这样不行啊!你看我这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岁的人了,又少了一条腿,说不定哪天再出个灾祸,一闭眼就走了,可柱子娶不上婆姨,我哪能闭得上眼啊!这就也思谋着从外边买一个回来。原想买回来的女子,生得不会周正,要么个头矮,要么相貌差,要么是聋子哑子,可不管咋样,能生娃娃过日子就行。可谁想我家买回的,却是一个十里八村都挑不出来的俊女子。娃呀,你的俊模样让我这个做老的想多看一眼都不敢。我想,你出落成这个模样,绝不是穷窝窝里滚大的女子,你肯定是在一个富裕人家的甜水里泡大的,你也肯定念过不少书。你来到咱这个穷山沟嫁给我这个穷儿子,确实是把你给坑害了。可你既然来了,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啊!娃呀,你看在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老人的份上,看在这个早就没妈的孤苦儿子的份上,你就委屈地呆下去吧。我们爷儿俩定会好好待你,像亲闺女一样待你。我早就想过了,柱子也早说过了,他绝不逼你,你啥时想开了,想通了,他才和你一同住到这新窑来。我们求你了,求你好好保重,好好待自己……”
我看到,这个残了腿的老人在说这些话时,眼中始终闪现着泪花。
老子说罢,又听儿子说:“妹子,你别生气,我们这搭都兴叫妹子——你受罪了。你别怨恨,也别怪我,我会像我大说的那样,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不让你受苦……”
父子俩说罢,起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咋就轻易地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呢?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难事有求于人,如果不是受了别人莫大的恩赐却又一时无以报答谢恩,不会双膝跪地。可是你看他们……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我的眼睛和耳朵同时出了毛病。不,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简直就是幻觉,抑或是梦境。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怀疑我的大脑出了问题出现了幻觉。我在怀疑中静观动静。
一连几个夜晚,石柱都没住进“新窑”来。
直到这时,我才不再怀疑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抑或是产生了幻觉。
可我又猜不透这父子俩到底唱的哪出戏?
但不论咋说,我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稳定了许多。
如果张家父子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的处境就好多了。我虽是误入“狼窝”却遇到了不吃人的“善狼”。我暗自庆幸。下一步,我该用我的心智与这父子俩周旋,在周旋中寻找逃出去的缝隙。我想,我不能再呆在窑洞“闲吃闲喝了”,我该走出去,走出去做点什么。
于是,我出了窑。
我首先熟悉窑洞的外部环境。
这是一个向南的阳坡,说不清是哪年哪月,也说不清是张家的祖先还是张家父子本人,将阳坡劈出一个平面,在平面上大小不一挖出四孔窑洞。这四孔窑洞,两孔住人,一孔做厨房,一孔圈骡马牲口。张家父子住的中间的一孔窑稍大一些,门面也宽,俗称主窑。替我设置的“新窑”紧靠主窑,俗称偏窑。四孔窑洞前,则是由三面低矮的土墙围成的平整院落,院落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向村庄的家家户户。村中各家窑洞,要么建在山梁,要么分布在山腰,要么修在沟底。窑洞的门面座向也不一致,或东或西或南,站在院中,举目望去,山峦起伏,群山遮目,见不着天际,望不到平川。时值深秋,我的家乡河套平原依然是一片绿色,可这里,横七竖八的山,黄不拉叽一片苍凉。
山峦遮目,山径盘绕,天苍苍,尘茫茫,山外的城镇在何方?我的家乡在何方?我想,我真要往外跑,何方是出路呢?
4
这天,说客郭春梅又来了。她来与我闲聊一阵后,却诡秘地眨巴眨巴眼,说是有个秘密想透露给我。我说,我被拐到这大山里,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秘密,你还跑到这里卖啥关子。她听我这样说,有点生气,说是错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了。她抱怨一番,最终说出了那个“秘密”。我一听,心下不禁犯了嘀咕。原来,张大顺要帮张石柱对我“施暴”。郭春梅在吐出她的“秘密”之后劝我,让我趁早主动跟张石柱睡到一起去,免得受皮肉之苦,颜面上也不好看。
我怀疑她又在用计谋。
她走后,我便去找张石柱。那时张石柱正在给他家两头驴饮水,见我气呼呼冲他走过来,忙问我有啥事。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并且质问张家父子是人还是鬼?说话算不算数?张石柱弄清事由后,蔫了,他抱头蹲在地上,好一阵不说话。我从他的举止上,更加认定这事不是空穴来风。我愈加气怒,冲他大声喊叫:“张石柱,你给我听好了,你真敢那样,我现在就死,我叫你们人财两空,不信你走着瞧!”
“唉——”张石柱长叹一声,向我解释:“我本不想那样做,可我没办法。”他终于承认了。但他显得很为难,语气中带着无奈。“你不知道张大顺那人,那可是我们村中谁都不敢惹的硬茬,厉害着呢,谁要是不听他的,那就自认倒霉。他头次跟我说时,我没答应,他抡起手臂朝我就是一巴掌,不信你看,我的脸现在还留着他打的手印……”
张石柱边说边站起,把脸凑过来让我看。他的左边脸上,果然有肿起的红印。
接着,他向我讲叙了张大顺。他说乡有乡王,村有村霸,张大顺就是张庄一霸。这个人仗着一身蛮力,好抱打不平,谁家有难事,特别是冤屈之事,就找他帮忙,他去了,拳头一挥就能把事摆平。但也错打过不少人。错了,也能向人家赔礼道歉。村人佩服他,也怕他。张庄是个自然村,行政上归叉八村管辖,被编为第六村民小组,村民们敬畏张大顺,多年来一直推举他当组长。他说,因为张庄太穷太偏僻,外村的女子不愿嫁过来,本村的女子又留不住,小伙子找不上对象,只好通过人贩子从外边买。可买来的婆姨,没有一个不跑的,为防逃跑,张大顺号召村民家家养狗,并且专门训练狗追击外逃女人的本领。凡被买来的女人,也没有一个是顺从的;凡不顺从的,均有张大顺出面帮忙施使“暴力”。他说,他和张大顺是亲叔伯兄弟,张大顺自然格外关注他的婚事。他要是再不听他的,张大顺可能会使出更坏更损的招儿来。
我说:“那你大呢,你大不是也向我保证过吗?他是张大顺的亲叔叔,他就不能劝劝张大顺?”
石柱说:“我大劝过了,而且说得很严厉,但张大顺根本不听,还说一口鲜肉不让儿子吃,放着让别人去吃呀!”
多么可怕的山村,多么可怕的人。我绝望了。不是张家父子不好,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我膝下一软,给张石柱跪下了。“大哥,你善,我知道你善,你就放了我吧。你放了我,我回去后,定会把钱如数给你拿过来,你买我花了多少钱,我照还你多少,我决不让你吃亏,还要加倍还你。你不知道,我家的钱可是多着呢,我大哥开着一个很大的公司,拿出十万八万块钱,是很容易的事……”
我软了。人在这样的时刻,不服软是不行的。
张石柱上前扶起了我。我发觉,他扶我时手有点抖,显然,他也动了情。
果然,他说:“妹子,不瞒你说,放你走,我也动过那心思。你在又打又闹不吃不喝那几天,我就动过那心思。倒不是你硬闹让我有了那想法,而是有别的原因。打从你进我家,我思前想后,觉得咱这个穷山村,容不下你这样一个俊女子,我张石柱这样一下笨拙的穷男人,也没那福分占有你这一个俊女子,即便强行占有了,我的心也不安宁。你要是长得丑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横下心来……唉,咋说呢,我买你真是买后悔了,我现在是拿了一个烫山芋,吃又吃不得,扔又舍不得。”
我听他这样说,心下一喜,乘势进击:“那你就把那个烫山芋扔了吧,吃不到嘴的东西,拿着又烫手,不如扔了好。”
张石柱又长叹一口气:“唉,真是为难死人了,我要是像我大哥那脾气就好了,心肠硬,下得了手。”
“你心善,你行善事,行善事的人终会有好报。”我不放过哪怕只有针尖的大一点缝隙。
“唉,妹子,你是不知道,这事难着呢。”张石柱满腹惆怅。“让你走,一是难过村人关,二是难过我大那一关。”
“这又怎么讲?”
“你想想,一个小小的村庄,前后共买来八个女人,加上你九个,不小的数目了。买婆姨的人家都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如果放走一个,那就要出大祸了。出去的那个人肯定报官,一报官,免不下警察来解救,八户人家都落个人财两空不说,弄不好还得进监狱。不然,抓逃跑的女人,村民们咋会那样心齐?我要放了你,村人们说啥也是饶不了我,饶不了我大。”
我终于明白了。张大顺黑心做事,也是为村人着想。
我问:“你大这一关,又怎么讲呢?”
石柱说:“这个不用我说,你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三岁上我妈就得病死了,我大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为给我娶婆姨,一分一厘地攒钱。他每天上山采石头,就是为了能多赚几个钱。可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个钱,又全扔给医院了,原因就是那年秋天他背石头下山不慎摔了一跤被石头砸断了腿。你说我爹容易吗?他盼个女人进家心都盼焦了,现如今盼来了,我再放你走,那不是拿刀剜他的心吗?”
我沉默了。那一刻,我再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我觉得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现在,我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家里的亲人来救我,盼着警察来救我。
可是,警察在哪里?我的亲人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