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急切盼望亲人的时候,我的亲人也在盼我归家,盼望最深切的,莫过于我的父亲。
当初我在成都寻找工作时,曾给家里回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是在我住宿的那家宾馆打的,我十分高兴地对接电话的父亲说我找到工作了,是一个名叫“蜀天乐”的规模很大的公司接收了我。父亲说:“你出门在外,孤身一人,我和你妈总是放心不下,你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既然找到了工作,就该好好干。有事没事,都要记着给家里打电话,别让我和你妈着急上火。”我连声说好的好的,你们放心。
谁能料到,那个电话打过之后,我再没办法向家里打电话了。父亲接不到我的电话,就接二连三打我的手机,可我的手机早已落在了骗子们的手中,父亲每每听到的,都是一句冷冰冰的话: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父亲接不到我的电话,又联系不上我,急得不知如何办好,急切之下,便找大儿子商量。我的大哥听说之后,气得先是骂了我一通,接着安慰父亲,让他别着急,他替他想想办法。大哥是生意人,联系广泛,朋友也多,他让他的一个在西安的朋友,通过电话联系在成都的朋友,打问成都有没有一个叫“蜀天乐”的饲料集团公司。当得知没有时,大哥也不禁着急起来。大哥脑中便倏然冒出一个闪念:月姣被骗了。之后,他又电话联系成都的公安机关和工商部门,进一步证实了“蜀天乐”纯属子虚乌有。父亲当下就恳请大哥替他买张飞机票飞往成都寻女儿。大哥说,你别着急,这事得从长计议。父亲说,外人是靠不住的,我得亲自去寻找。大哥说,成都大呢,满街都是人,要去寻找,等于海底捞针。父亲说,不行我就带着虎子走,虎子熟悉家里每个人的气味儿,虎子若闻到气味,就会冲着气味的方向跑,说不定就会找到。大哥说,你带着一条狗满街转,人没找到,恐怕警察会来找你的麻烦。
那时节,父亲就跟大哥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争论的结果,是大哥说服不了父亲,父亲执意要走,说大哥不替他买飞机票,他就自个掏钱去买。大哥拿父亲没办法,只好同意他去。但大哥没替父亲买机票,而是买了张火车票。大哥说:“爹,你非去不可的话,我就让你坐火车走,不是我怕花钱,而是坐火车有坐火车的好处,说不定你会偶尔在车站或车上碰上月姣。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意不获无意获。不过还有一点,我不能让你只身去,我得派两个人陪你去,这样我们才会放心。”
父亲依了大哥。但父亲只选了一个人陪同。那人名叫龚真,年近四十,体格健壮,忠厚实诚,又能吃得苦。龚真是大哥早年创业时就雇用的司机,曾跟大哥风里来雨里去患难与共,与父亲也有很深的感情基础。
我的至亲至爱的父亲,辞别家人,踏上了首次寻亲的路途。那时,母亲已经住在县城医院疗病。父亲辞别母亲时,母亲满眼含泪,一遍又一遍地叮嘱,让父亲千万别寻不到人就急着回来,千万别挂念她,她有月娥陪护照料,不会出差错。父亲一到成都,便四处打问“蜀天乐”。可所到所问之处,无一人知晓。父亲也到处打问董瑞玉,可无一所获。之后,父亲便在成都的大街小巷游走,父亲想,只要他的女儿还在成都,这样走下去,说不定就迎面碰上了。只要董瑞玉还在成都,说不定也能碰上,碰上了他就能认出她。可是那时节,我哪里在成都呀,我早被骗子们弄到远离成都的陕北大深山里遭受苦难去了。董瑞玉肯定也不在成都,她到处行骗,哪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我的可怜的父亲,漫步成都街头,怀揣希望走,带着失望归,眼看着一月天气过去了,连我的踪影也没抓住。一天天的失望,搞得父亲心力交瘁疲惫不堪。最后,只好请求当地公安机关帮忙了。父亲是在一个雨后的下午走进一家派出所的,一位看上去年龄在四十开外身体有点发胖的当班民警接待了父亲。父亲详细地讲叙了我来成都的经历以及他在成都寻女的经过。当班民警听后,立即带着父亲去见所长。所长听罢当班民警的陈述,十分郑重地告诉父亲:你的女儿很有可能被人骗到外地拐卖了。所长说,最近成都公安机关接到许多外地人寻亲的投诉案件,不少外地姑娘只身或结伴前来成都求职,只因幼稚无知不识骗术钻进了骗子们网织的圈套被骗到外地拐卖了。据公安机关掌握,骗子们拐买妇女的主要窝点有两处,一是位于陕西与河南交界的商南一带山区,一是位于山西忻州境内的吕梁山区。那两个地方都是贫困偏僻的山区,当地人娶不起媳妇,就从人贩子们的手中廉价买卖。父亲一听就傻了,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愣怔中回过神来,痴痴地问所长:“你们能不能替我查查那个董瑞玉?”所长在电脑上搜索一阵,倒是查出了几个叫董瑞玉的人,但不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就是三四岁的娃娃,再不就是十二三岁在校的学生。所长说:“骗子们骗人,使用的都是假名,连身份证都是假的,叫你无法查证。”父亲又问:“好端端的一个人,被人当牲口一样拐买了,难道你们公安机关就不管吗?”所长说:“我们哪能不管?只是路途太遥远,各窝点的村镇又过于分散,加上我们警力有限,很难顾及。按照职责范围,这类案子,主要归当地公安机关。”
从派出所出来,父亲一句话不说,只顾蒙头走路,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坐在街角的一个马路牙上,望着满街的行人发呆。龚真上前扶了他一把,说:“大叔,你先别急,咱们还是回旅馆吧,回到旅馆再做商量。”父亲还是坐着不动。父亲说:“唉,都怪我,怪我没把月姣看紧,放她出了门……当时我接到她坐上火车打给我的电话,就该立马跟尻子撵到成都来,撵来把她拽回去……”父亲说着,使劲用手抓胸腔,薅头发。龚真又忙不迭劝说,劝半天,父亲才从悔恨中安静下来。他问龚真,那个所长所说的两个窝点的地名你记着没有。龚真说记着呢。父亲说,那你就辛苦辛苦,陪我到那两个地方去找一找。龚真说,你知不知道那地方离这有多远,恐怕你还没走到,人先累倒了。父亲说,就是累死,我也要去找。
父亲当晚回到旅馆,突然接到我姐的电话,说母亲的病情已十分严重,让他速归。
父亲首次寻女,就这样失败了。
2
父亲千里迢迢赶回家来,母亲已在病危之中。父亲没有找到女儿,对母亲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病危中的母亲不堪一击,一次一次走到生命的边缘又被医生们拉回来。父亲安慰母亲说,这次虽说没寻到,但已有了可寻的路数,只要母亲好转过来,他就立即上路去寻找。母亲说,你别指望我好转过来,你就让我早点离去,我早走一天,你就能早一天脱身,无牵无挂地上路了。母亲最后的一次叮嘱,话语中竟有点强硬的味道:“……你个老东西要是不把月姣找回来,我做鬼也让你不得安宁。”
忙完母亲的丧事,父亲就盘算该怎样上路寻女了。节令已入五月,而往年的五月,该是我家最快乐、也是人气最旺的时令。快乐、人气旺缘于我家院落中央的两棵老树——一棵榆树一棵沙枣树。这两棵树,说起来有点蹊跷。树是何年何月何人栽种的,连父亲也说不清楚,他说他打从记事起就知道有那么两棵树。凡是年代久远的榆树和沙枣树,都有两大特点,一是主干粗壮弯曲,模样恰似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弯腰驼背驻足伫立;二是接连主干的根虬裸露于土层之外,似干似根,似根似干。我家的两棵老树除这两大特点外,还有几点奇妙之处。俗话说,牛老生牛黄,人老长瘤子。树也一样,年代久了,风侵雨蚀,树干上也会生出硕大的瘤子来。倒不是我家老树上生出的瘤子有多奇妙,而是几个碗口大的瘤子上,竟然生长着几种不同类型的蒿草,几种蒿草的长势也旺,乍一看上去,还以为一棵树上长出了几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叶片。这是奇妙之一。奇妙之二是那棵沙枣树的一个很粗壮的枝条横伸过来,搭在榆树的枝杈间,把本是互不相干的两棵树接连起来,举目望去,那横伸过来的粗壮枝条像横担在两树中间的空中独木桥,每每有鸟雀落于“桥”上嬉戏跳跃,横生诸多妙趣。细追究起来,那根搭“桥”的枝条并非天然,而是不知何年何月,一场突来的大风把沙枣树上的一根很粗的枝条刮断了,断了的枝条在跌落中恰巧被旁边的榆树当空拦接,断枝落在榆树的枝杈间,被牢牢固定了。可喜的是断枝并没完全断裂,裂处的半圈皮肉仍与母体相连,看上去像是横向生出一支“手臂”。只是这样一来,深绿色的榆树叶与浅灰色的沙枣树叶混在一处,有些不伦不类,也有些奇特。其妙之三是,老榆树弯曲的根虬上,竟也生出一个圆圆的瘤,瘤体又圆又大,像是平地长出一个硕大的蘑菇,童年时期的我们,每每把树瘤当马骑,后来父亲拿锯把瘤锯平了,“球”状的瘤体变成了平面的“板凳”,父亲劳累之后,每每坐在“板凳”上纳凉歇息。我之所以说每逢五月我家气氛好人气旺,是因为榆树和沙枣树的花期都在五月,先是榆树绽开了椭圆的榆钱儿,随后沙枣树便散放出满树的花香。榆树是先开花后展叶,花不像花,倒像是生了一树椭圆翠绿的嫩叶儿,那类似嫩叶儿的东西其实就是花瓣,那瓣儿裹着一粒卵籽,整齐地叠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条上,看上去极像串起来的钱串儿,因此,我们都管榆树花不叫花而叫榆钱儿。若把榆钱儿摘下来生吃,能吃出一嘴的清香甘甜味儿;若拌上面拿笼蒸熟了吃,更是清香可口美不可言。由于这个原因,每当榆树开花时,四邻乡亲都要来摘一些榆钱儿拿回家蒸了尝鲜。谁来摘榆钱儿,摘多摘少都可以。父亲总是对前来讨摘的人说:“摘吧摘吧,不摘,过些天就谢了,怪可惜的。”也有一些娃娃,爬上树摘了生吃。娃娃们不像大人那样讲规矩,把榆钱儿还有一些细碎枝条撒得满院都是。父亲并不呵斥,由了他们去攀爬,去采摘,只是在娃儿们走后,拿扫帚将院落清扫干净。
今年的五月,榆树花照样开放,沙枣花照样飘香,我家院落,却少了往年的红火热闹。四邻乡亲都很知趣,知道我的母亲刚刚过世家人心境不好,便都打消了采摘榆钱儿的念想。
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做好了二次寻女的准备。他让我姐月娥留守看家,他要带着虎子一道出发。父亲心里明白,在寻找女儿的艰难路途中,虎子是他最好的帮手。一是虎子嗅觉敏感,一旦嗅着我的气味,便会直奔目标而去;二是虎子勇猛强悍,遇有凶险便会挺身而出,如此一来,路途的安全便得以保障;三是虎子乖巧听话,一路陪伴而行,将会少去许多忧愁寂寞。父亲也不想徒步而行——那样的话,不但人狗遭罪,且要耗费大量时光。父亲让大哥出一辆车——一辆客货两便车,既能坐人也能载狗,同时又有一名专事司机陪伴,吃喝拉撒都能照应。
父亲的周密计划却遭到了大哥的反对。大哥的反对也是硬道理——父亲年岁大了,一旦有个闪失,他可是担当不起。父亲说,你不派车,我徒步走。我要走丢了,看你找不找?你不找你妹妹说得过去,可你不能不找你的亲老子,你的亲老子丢了你不找,看你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父亲这一横,大哥便没招数了。
然而,就在父亲准备出发的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桩不该发生的事。
这天傍晚,不多回家的二哥,却突然回家来了。
二哥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院落的树墩上借着夕阳的残光替虎子梳理毛发。替虎子梳理毛发是我家不成文的规矩,每天早晚各一次。我在家时,晚上大多是我梳理,早上是姐梳理。如今我不在家,父亲自然替代了我。替虎子梳理毛发是件很惬意的事。虎子的毛发很长,特别是脑顶和颈项以及后背上的毛,长长地拖下来,抓在手里感觉毛绒绒绵柔柔的,用小梳子一梳一梳地慢慢梳理,有种清洌的泉水从心间流过的感觉。父亲慢条斯理地梳着,口中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二哥从院门外走进来,先跟父亲打招呼:“爹,这晚了,还在外忙活呢!”父亲张起脸,见是他的小儿子,笑了下,也忙招呼:“哟,是安民呀,这晚回来,有事?”二哥说:“也没啥要紧事,主要是想看看你,看看虎子。”说着便在虎子身旁蹲下来,伸手摸了下虎子的头,打趣说:“虎子,你这是怎么了,见了我,也不摇摇尾巴表示欢迎,我啥时把你给得罪了?”
父亲说:“你不常回来看它,它当然不高兴。”
父亲对于他的小儿子,态度一惯和霭可亲。父亲也看重他的小儿子,因为他不仅学习用功考取了全国重点大学,毕业后在仕途上也混得不错。父亲极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红”下去。他毕竟给于家争了光,给他的老脸贴了金。谁不希望自家的儿子走在人前呢?可对于大哥,父亲的态度就不一样了,虽然大哥把事业做得轰轰烈烈,确给于家争了光,也给他的老脸贴了金,可大哥做起坏事来不遮掩不隐蔽,明目张胆地嫖,明膛亮腔地赌,在众人眼中,形象不好,口碑也不好。这反过来又给于家丢了人,给他的老脸抹了黑。特别是在抛弃我姐这件事上,父亲的气一直顺不过来。因此见了大儿子,总是没个好脸色。
父亲与二哥说话间,姐从屋里出来了。姐说:“爹,你和安民上屋里说话去吧,我来替你给虎子梳理。”
父子在屋中的沙发上坐下后,二哥便十分欣喜地说:“爹,我给你带来一个喜讯——发财的喜讯。”
父亲一怔。“发财,哪来的财发?”
二哥说:“有人出高价买咱家虎子。”
父亲又是一怔。“高价?多高的价?”
二哥仍旧嘻嘻笑着。“你先别问多高的价,你说你想卖不想卖?”
父亲来气了。父亲说;“你怎么想着要卖虎子呢?我早就说了,虎子与我终身为伴,给个金山银山也不卖。”
二哥说:“我知道你喜欢虎子,要是有人真给座金山,你动不动心?”
父亲揣度半晌,忽然反问:“你今天回家来,就是为这事?”
二哥又笑笑。“也不完全是为这事,主要是回家来看看。另外,儿子还有一桩心事,想向父亲倾诉倾诉,请父亲帮衬着给拿个主意。”
接着,二哥便讲了他所谓的心事。尽管二哥在讲述中拐了很大的弯子,也打了许多比喻,父亲最终还是听明白了,二哥讲叙的主题只有一个:恳请父亲卖了虎子,因为这关系着他的仕途和职务升迁。
原来,二哥所在的县委、县政府机关近来有重大人事变动,县委书记要调上级机关任职,现任县长自然会替补书记职位,这样一来,县长的位置空缺,填补空缺,自然就会落到第三、第四号人物身上。目前二哥属第四号人物,从排列上看属于弱势,但二哥有其自身优势:年纪轻、学历高、口碑好。仗着这优势,他想努把力,把县长的交椅坐上去。恰巧他最近通过一个社会名流,认识了在首府经商的省委一名高官的儿子。这是个踏破铁鞋也难觅的机缘,高官的儿子也答应向其老子进言帮忙。高官的儿子喜欢玩狗,也不知从哪得知二哥的父亲手下有条忠义双全的藏獒,便放出话来,想出高价购卖。二哥一听便知,高价购卖是假,让他贿送是真。出于此种缘故,二哥便藏匿真情,自己不惜重金前来向父亲索讨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