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7点,我来到卢比扬卡。
这不是上班时间。
但我要在8楼的小吃部用早餐,和那些值夜班的工作人员一起。
人民委员级别的干部,很少有这么平易近人的。
因为没有人为我准备早餐。
内务人民委员是苏联所有高级干部中最繁忙的职务之一,不过我通常用不着把文件带回家。
因为我总是在办公室看完所有的文件后回家,有时候,连续工作16个小时。
这不是问题,因为家里没有人在等待我。
我在滨河街滨河街大楼12门有一套五居室,一个人住。
和其他高级干部一样,在鲁布廖沃—乌斯宾斯基公路边的白桦林间,我有一套别墅,最高级的,但我极少去。即使是周末。
——默林·斯罗诺维奇·别尔科夫,苏联内务人民委员,联共(布)中央委员,有很大希望在明年十八大上进入政治局。38岁,不抽烟,几乎不喝酒,离异。
我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两根发丝吹入我的鼻孔。
我对我身边的人说。
“我们复婚吧。”
他是大学生。
她也是大学生。
他和她相遇了。
他和她相识了。
他和她相恋了。
他和她结婚了。
他和她争吵了。
他和她离婚了。
他去休假。
她也去休假。
他和她又相遇了。
然后……
“为什么呢?”她侧过身子看着我。
“你喜欢现在这样呢?”
当她来到莫斯科的时候,她会打一个电话。如果我碰巧有空的话,也许两人会在一起度过一个夜晚。美好的夜晚。
五年,五年来一直如此。
“你又需要一个妻子了,人民委员同志。”她笑了笑,“但是我暂时还不需要一个丈夫。”
总是她打来电话。
“再说,我不喜欢莫斯科。”这是一个我意料中的回答。
“因为莫斯科没有30英寸的折射望远镜么?”那是沙俄政府在1884年向阿尔文·克拉克父子公司订购的,安装在彼得堡附近的普尔科沃天文台,当时,它是世界上最大最好的折射望远镜。现在,它仍然是苏联最大最好的折射望远镜。
“嗯,莫斯科那台81厘米的镜面处理的不好。”嗯,那是国产的……精密光学仪器制造是苏联的软肋,一向如此。[注]
“最近,你用它看什么?”
“猎户座马头星云,我们拍了一些很有趣的照片。”我感到她灰色的眼睛在发光。
“那里……离地球多远?”别尔科夫在下诺夫哥罗德大学读的是化学。而我是文科研究生。
“1500光年。”
也就是说她看到的,是那些星星1500年以前的样子?我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对我来说,党代会三年召开一次已经是很长一个间隔了。
也许,我和她真的是两个空间的人,不过我还是希望她那个空间最好也没啥别的人。
“你的那个教授怎么样了?”我知道,在列宁格勒大学有个快60的老鳏夫几年来一直围着她的裙子转。
她的眼睛突然暗淡下来。“鲁米扬采夫教授么?”
我希望不是有很多教授吧。
“他最近完全垮了。”
“因为被你拒绝么?”我突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不,为他的女儿。”那个教授老婆死后就带着女儿过,我也知道她对那个小姑娘很有好感,“鲁米扬采夫教授什么也不肯说,但是风言风语很多。”
风言风语……父亲什么也不肯说……难道是?
她似乎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我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描述“……性侵犯?”
“你比以前更官僚了!”
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夜晚可能会很糟!
——————
“上周在列宁格勒发生了一起对未成年少女的强奸案,受害人父亲叫做鲁米扬采夫,是列宁格勒大学教授。这个案子调查的怎么样了?尽快给我回复。”我气冲冲的挂了电话。
昨天的夜晚太糟糕了。
——————
“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那份关于在内务人民委员部里用技术职称的文件你看完了?”
“让技术职称等一下吧,默林·斯罗诺维奇,是你打电话让列宁格勒查未成年少女强奸案的?”
“嗯,没错。”这个案子有这么重要么,需要分管干部工作的副内务人民委员布尔加宁介入吗?难道列宁格勒民警局查不出眉目所以找他缓颊?
“默林·斯罗诺维奇,其实你现在的机会已经非常大了。没有必要做这么冒险的事情。”
什么?!
“我1918年就进入契卡了,我希望你听取一下我的建议:我们是特殊单位,我们的工作方法不能用于党内。”他阻止我插话,“我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知道很多例外,实际上我知道的可能比你更多,但是请记住,从来没有一件是我们自己的意思,都是来自上面。”他举手指了指天花板。
他到底在说什么?这些话、这个手势的意思我都明白,契卡-内务人民委员部-克格勃,永远都是党的工具,有时候可能是党的领导的工具,不过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能是一个自行其是的工具。但他需要对我强调么?用这种方式?
“你不应该这么做,一点用处也没用。只会产生反效果。”
“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盯着我。“默林·斯罗诺维奇,对我隐瞒有意义么。”
我盯着他。“我实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难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布尔加宁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吧,也许我统统弄错了……”
“调查。”他重新开始,“你让列宁格勒民警局调查那个案子,真的不是为了十八大?”
未成年少女强奸案,这个是很严重,但是严重到惊动党的代表大会?
“不是。”我应该多做些解释的,不过我实在不知道可以解释什么。
“不是为了……搜集你明年需要的材料?”
搜集材料?我倒很希望能有一些用得上的材料,不过,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资源为我自己搜集需要的材料……我算什么东西?我仅仅是一个空降下来的内务人民委员而已。
“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你认为我是一个傻瓜?”我认为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你不是。”我很高兴他给我这样的评语,“也许你真的不知道,也许我的弄错了,这也见鬼太巧了吧。”果然有我不知道的。
他再次重新开始:“这个案件并不复杂,线索很清楚,但是都被截断了。”他顿了一下,“被第9局截断了。”
“我们的……第9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能有哪个第9局。”
第9局,主管党和国家高层干部保安的第9局,虽然名义上他属于国家安全总局,不过实际上兼任副内务人民委员的中央特别部副部长布尔加宁直接负责着它的日常管理。
“我们的人干的?”我已经猜测到了结果,不过还是抱着万一的希望。
“如果是那样倒简单了。”布尔加宁叹了一口气,确实,如果是哪个工作人员昏了头,那就简单了,只要纪律处理就行了。
“到底是谁?”
“鲁祖塔克。”1905年入党的人民委员会副主席,以及……政治局候补委员。
“你确认么?”
“你以为这种事情我敢随便乱说么,一开始发现和第9局有关的时候我还没在意,等查了日志发现他去列宁格勒出差我就知道不妙。”
“这是为什么?难道他有前科?”我随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布尔加宁脱口而出才发现了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那是我担任莫斯科苏维埃执委会主席期间,一个干部的女儿,后来压下去了……”
“这次,我们也帮他压下去么?”我冷冷地说。说实话,个人生活问题我不太想管,第8局的局长,那个不管天气如何整天提着一件雨衣的驼背怪人博基据我所知也是个色情狂,周末总是在他的别墅开——按客气地说法也是伤风败俗的派对。不过这是他的私生活。但凡事总该有个限度。未成年少女……
“那么你认为该怎么办呢?”
要处分他,就要把调查结果交给政治局,且不说政治局会对鲁祖塔克怎样处理,但是他们很可能会认为我动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资源搜集政治局委员的黑材料——那就不是十八大上能不能获得政治局席位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职位能不能保住的问题。
和这个人渣同归于尽么?
“不。”布尔加宁吃惊的看着我。“我不干。”我明确地告诉布尔加宁,“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你要多久能得到完整的调查结果。”现在需要把被第9局切断的线索再重新给我接起来。
“默林·斯罗诺维奇,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政治局知道这件事情。”
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表示尊敬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当然。”我笑了笑,“我也许会和他同归于尽。”
“你认为值得么?”
“不值得。难道你认为我的价值仅仅和这个家伙相等么?”
“那么为什么?其实,他并没有挡你的路。”
不错,从政治上,我其实完全没有惹他的理由。政治局候补委员又不是有固定数量的萝卜坑,必须拔走旧的才能种上新的。斯大林去世后的政治局包括了9名正式委员和5名候补委员。只要有合适的人选,把候补委员的数量增加到6名或者7名完全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有先例摆在那里,1927年******后同样由9名正式委员组成的政治局,候补委员足足有8名之多。甚至1924年十三大后的7名正式成员的政治局也有多达6名候补委员。不过,除了政治之外,似乎还应该有些别的东西……
“其实我很想慷慨激昂的说我是一个追求原则的傻瓜,不过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我笑着拍了拍布尔加宁的肩膀。
“说不定我会相信呢!”
“是么,那我现在希望,这个世界上追求原则的不止我一个。”
“什么?”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还有别人发现了鲁祖塔克同志的劣迹呢?他们会怎么做呢?”
“你想做什么?”布尔加宁第二次这样问我。
他没有挡我的路,但是他很可能挡了别人的路。
有谁会由衷地希望鲁祖塔克倒霉呢?
或者说,谁能从鲁祖塔克的倒霉中获得利益呢?
中央委员们在彼此间竞争成为政治局候补委员的机会。同样,政治局候补委员也在彼此竞争成为拥有投票权的正式委员。而且,政治局候补委员不是萝卜坑,正式委员倒在一定程度上是萝卜坑:在苏联**(布尔什维克)迄今为止的历史上,政治局正式委员的数量,从来没有超过10个过。而现在已经有9个了,如果不打算打破规范,那么就算在18大上把政治局扩充到最大数量规模,那也不过有一个名额而已……
鲁祖塔克是有资格争夺这个名额的人,虽然说,他的官运已经连续下滑好久了:他是政治局候补委员,但其实他在1926年至1932年之间还曾经担任过政治局委员,只是因为1932年到1934年之间因为担任监察委员会主席所以按照制度失去了政治局的席位,而在十七大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象以往的几位监察委员会主席古比雪夫、奥尔忠尼启则、安德烈耶夫那样,任满就转为政治局委员,只当选政治局候补委员(可能是因为十七大前的政治局已经有10名正式委员了,没有人犯错,而斯大林又不想再继续扩大政治局的规模),不过他毕竟是现在五名政治局候补委员中,资历最深的人,1923年,也就是列宁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政治局候补委员了。所以,他很可能挡了别人的路。
“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表示尊敬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你不鼓励我一下么?”
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表示尊敬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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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面前的验尸报告。
“右太阳穴附近有圆状伤口,表明子弹从此处穿过头部进入,伤口四周有一黑褐色狭窄圆圈,在紧贴左太阳穴处有一伤口,边缘是不规则撕裂状,为子弹穿出身体处。皮肤未受到气体和未爆火yao的损伤。
根据对子弹进出点、皮肤损伤,特别是对子弹进入点四周变黑烧焦的皮肤所作的分析,子弹是在距皮肤表层四至五毫米处发射的。
尸体上除子弹造成的伤口外无任何其他伤痕。
……
结论:扬·叶尔涅斯托维奇·鲁祖塔克同志为自杀身亡。”
我看了下法医估计的死亡时间,似乎在政治局会议后就回家自杀了,看来是遭到了非常严厉的批判。
其实这并不在我意料之外。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违反了一些基本的原则。
布尔什维克的原则。
普通做人的原则。
还有……父亲的原则:莫洛托夫和卡冈诺维奇都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也都没有成年。他们怎么可能放心在身边有一个怪叔叔的存在呢?
我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原则,也是一件很好用的武器。
可惜我还没有可以运用他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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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其实别尔科夫并不需要对他的魅力不足以弥补两台望远镜的光学玻璃清晰度差距太过在意。因为在消色差透镜制造方面,克拉克父子的技术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直到21世纪都还没人能造出跟他们相提并论的折射镜——斯人已逝,所以,别尔科夫就算想用他人民委员的权限给莫斯科天文台配备压倒普尔科沃的望远镜以此赢得芳心大概也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