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师姓王,我们叫他王夫子。万松书院是江南有名的私人书院,名声在外,求学者络绎不绝。我和英台再另外二十几个男子为同一时期来的,所以因此缘故分在一个班里。
英台大概是胆小内向,与别的同学不爱言语。第一天上课时,她便自作主张的拿着课本来与我同坐。夫子见了,知我们来前路上已经认识,便只看了一眼,顺了她的意。
课本是夫子自已选的,有《春秋》,《楚辞》,《诗三百》,夫子在第一堂课上说,除此三本书之外,世上再无可读之书。一个人要成才首先他要明智,要巧言谈,擅辞令,美性情。而这些能力,必须有好的教材进行熏陶教育,要读史书,辞书,诗歌。而为史的人不可不读春秋,为辞的人不可不读楚辞,为诗的人自是不可不读诗三百了。
我听他高谈阔论,不由有兴趣。想他虽然清高,言谈间有失偏叵,但总胜过那些用大学中庸来糊弄学子的老师。不由面带笑容。凝神细听。
而英台,坐我身旁,身心却被窗外的杜鹃花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夫子注意到了她走神,便叫她名字,要她回答问题。祝英台?
她才仓皇站起,茫然自顾,然后无助的望着我,轻声道,梁兄,夫子问我什么问题?
我轻笑,笑她毕竟是富家公子,自是只留心花花草草,无心学术。只得轻告她,你只需说,无意见既可。
原来刚才夫子是问她,祝英台,你觉得我选的教材怎么样,你有没有意见。英台心神在外,没有听清,我全神贯注听课,自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英台听了我的话,答了题,夫子点点头,叫她坐下。
她依言坐下,望我一眼,尽是感激。
我回忆到这里,离北马庄已是不远。英台在我后面奋力扇动翅膀,紧紧跟随,生怕被我丢了。我看她一张小脸累得通红,眼内尽是倦意,回忆让我对她又有了一点好感。再加上自已也累了,便对她说,我们到那边的花枝上休息一下吧。
她以为我是为她着想,心疼她劳累,好不开心,当下就自告奋勇,往前面带路,停在花心上等着我,我却望了她一眼,转了身,停在边旁的一朵花心上。她眼里有失望,而我已顾不得了。我不想与她挨得那么近,想以前与她形影不离,却得了别人的笑话。当然,这是后话。
又想到她在学识上的无知来,记得在万松书院三年后,我们毕业,我为了初九的事去祝家探望她。她才跟我解释。
她好不开心,以女儿装扮出来见过。红衫绿裙,金色步摇,红色凤抬头,端的妩媚妖娆。打扮得未免太过妖艳和浓重。她以为我会吃惊,却不知我已早知她的真实身份。
在那次会面上,她用一种回忆的口吻细告我。她说,梁兄,我虽是女儿家,却有男子的志向。仰慕班昭、蔡文姬的才学,也想像她们一样,做个名垂千古的女才子,无奈家无良师,从小又只读些女经,孝女传之类的书,到我十八岁的时候,再也不想把光阴虚耗下去,便女扮男装到万松书院去求学。才认识了梁兄你。也多亏了梁兄你,我在万松书院才不至于被别人笑话。想我刚到书院,真是什么都不会啊,连论语都有许多背不熟的呢。考试也是一窍不通,还是梁兄你好,让我抄卷子。后来又利用闲暇时间帮我补习。让我在第二年就赶了上来。
她一边诉说,一边眼睛深望着我。这里面有海一样的感情。想我当年只是年少意气,助她也是卖弄才学,举手之劳,却无形中让她误解,种下了她的痴根。
我在花心中微合起翅膀,闭目沉思。往事有如逆光的风景,在我静寂时又来到我的心中。
我和她入学的时候是暮春初夏,刚入学院对什么都新鲜,平日除了学习,就是到杭州各个景点到处疯跑疯玩,回到寝室的时候,英台一般已经先行睡下,我睡到她身边去,躺着看她一眼,想她真是奇怪,一个大男人大夏天的那么热,竟然穿着白色的绵布衫睡,而且腰间的带子束着紧紧的。可是我太累了,已经顾不着了。自已胡乱的把衣服一脱,只穿个大裤衩的在她旁边睡去。而她也总是先我起来,有时不在房内,在房内的时候,见我醒了,也只是通红个脸赶紧出去。很多时候都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到夏秋过去,冬天到来,有一天,十几个同学一起到郊外玩耍的时候,我才起了疑心。开始怀疑起她的性别来。
那一天,是这样的。我们十几个同学在郊外的一条小江边玩耍。那天有太阳,再说江南的冬天其实也不冷的。便有几个男同学下到江水中去摸鱼玩耍。我本来也要去的,英台却追到我身后,轻身说,梁兄,能不能在岸上陪着我。我停了下来,回头对她说道,一起去玩啊,水中很好玩的。再说摸到鱼了我们可以烤了吃。她却直往后缩,说,我不会水的,我不下去,梁兄陪着我。她言语支吾,眼神躲闪,可是她一会又望我一眼,大概是看我很想下去玩,便笑了笑说道,你想去玩水就去吧,我一个人坐在岸上看着你们。
我本来是真打算不顾她的请求要去的,她这么体贴的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下去了。只得说道,好吧,我也不下去了,我陪着你。
就这样两人坐在岸旁,别的同学都到水中去了。英台坐在我附近的一块岩石上,含笑望着江中,时又偏过脸来望我,脸上莫名其妙的飞红。
我坐着有点无聊,而她,仿佛就这样坐着也很开心很满足一般。
同学在江中叫我们,叫道,山伯,英台,下来玩啊。水里很快活。我不搭理他们,他们却更起了劲,用力地往岸上泼水,水花在空中裂开,一朵一朵,向我们逼近,又消失。四周围弥漫着清新冰冷的水空气,他们说,两个大男人,在岸上卿卿我我做什么?好奇怪呀。我不理他们,知道这种事是你越生气他越起劲。英台却不一样,她红了脸,拿起一块石头,走到江边去,腰一闪,把石头向他们扔了出去。
我看到她的动作,在她闪腰的时候,头脑突然定格。这腰那么细,那么柔软,怎会是男人的腰?
果然,其它的同学也注意到了。大声说道,英台闪腰的动作好女人哦,英台再闪一个给我们看看。
英台红了脸,生了气,转身跑开了。我只得站了起来,举起一块大石头呯的丢进江中,溅起一丈来高的水花,我板着脸道,不要欺负她。然后也跟着离去。然而心里的疑惑加重,想起同住几个月来她的古怪,决心在今晚探个究竟。同睡在一张床上,想知道她是男是女还不是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