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当蝴蝶是这样的命苦。活在人间却有数不清的灾难。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都有可能成为我们的灭顶之灾,甚至一滴露水就可能砸碎我们的身体。更别说蜘蛛,大猫,小孩的捕获。就是像上次一样,一个残破的蛛网也差点让我死去。
我被小男孩吊在他书房的窗檐下,风吹过,纱囊轻轻的晃荡,我的脚紧抓着丝线,也还是被颠簸得如坐船一般,在牢笼中,人晕得七荤八素。
好不难受。
再说蝴蝶的生命本来脆弱,经不起人的手指头轻轻的一捏,或者呆在牢房里只需连着两个晚上不吃不喝,便必死无疑。
夜深了,小男孩不知道被什么吸引去了,浑忘了我的存在。
他在,我感到恐慌,我怕他轻轻一个手指头便将我捏得粉碎。他不在,我又感到害怕,我怕他将我彻底的遗忘,这样我将饿死渴死在这精致的白纱牢笼中。
我梁山伯真是命苦,大仇未报,却接连遭受连番的凶险和恶运。
我正在自叹自怜,却听到轻轻的叫声,梁兄?梁兄?是英台,我仓惶的急速的抬起头来,果然是英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飞到我身边,我们隔着纱眼对视着。
她的眼睛是深情和坚定的,她说,梁兄你不要担忧。你看这纱眼如此大,足够我们的吸管进去。你饿了,我就像上次一样用吸管喂你。你看这纱线,虽然比蛛网坚韧,可是只要有恒心,也一定能够把它咬断,而且它不像蛛网,要咬破整只网才能救你出来。我这次只需咬开一个够你钻出来的小口就可以了。
我听了不住的点头,眼里突现泪水,却极力的忍了回去,我不想让她看到。
以前我嫌她蠢笨,拒绝她的爱,到现在,我才发现,真正蠢笨的人是我,是我,在生前没有好好珍惜她,让她难过让她空等让她受伤,在化蝶之后,又一次一次的给她添麻烦。
英台说完,对我笑笑,然后开始低头工作,用着她隐藏在吸管底下,已近退化的小嘴,一点点的磨,一点点的咬。累了渴了,就歇一下。抬起头来问我,梁兄,你饿了吗?
我点头,她便飞到附近的花园里极快的采点花粉,用吸管喂了我吃。
我摇头,她便又埋下头继续工作。
用她的吸管,带着爱,极尽温柔的喂食我,我连番多谢她,她却望着我羞涩地笑,她说梁兄你不知道,我为你做事我是多么的开心,我能感觉到你需要我,我是多么的快乐。所以梁兄你不要这么客气,我现在真的很幸福。
我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前世,她的今生,都为我而活。
我看着她不知疲倦的劳作,眼里突现泪水。再泪眼模糊的看她时,看到的她,仿佛不再是一只大红蝴蝶,而是我那和我同睡一床的,穿着白衫,美丽清纯善良的英台。
自从我在那个夏夜发现她的真身后,英台就在我俩之间放了碗水。看她如此动作,我一直没有言语。
两人白日相伴学习,晚上同榻而眠,互不干扰。
我那时不但已知她是女儿身,而且我一日和她同去灵隐寺玩时,在金身大佛的后面,我偷听到她的许愿,听到她用极虔诚的声音祷告,佛祖在上,小女子祝英台深爱我梁兄山伯,若佛祖能成全小女子这一段姻缘,小女子感激不尽。
听她轻声低诉,甚至悲泣,听到她在佛前使劲地摇着一筒姻缘签,渴求能摇个上上签出来,听到啪的签杆掉地下的声音,听到她念落花有意水无情,须为情深转默然。我在佛像后也听得征忡不得言语,想冥冥之中难道真的有个大佛吗,知我不爱英台,不能给她幸福,从而下此签语给她告诫吗?落花有意水无情,须为情深转默然,须为情深转默然。我在心中反复的体会着这诗词这蕺语,不由乱了心神,却听到英台嘤嘤的哭泣声,我担心,怕她看不开,便偷偷的从佛像后伸出头去,见她含着泪一个劲的摇头,嘴里喃喃说道,我不信,这次是假的。我与我梁兄感情甚好,一定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看到她一遍又一遍的摇着那签筒,摇下来,像赶紧拿着去取签,可是每次都是同样的签,我听那住持怀里悲悯的心说,施主,还是二十四签。都是那句话,落花有意水无情,须为情深转默然。她就这样坚持着反复着,直到头顶整座塔形檀香烧完,香灰掉落一地,一壁的住持说道,公子,就是这根了,我们这灵隐寺是出了名的灵验,你再多摇也无用的,缘份是命里注定了的。又岂是你多摇几下就能改变的。这一番话更说得英台煞白了脸,用双手捂着面孔,整个身子慢慢沿着墙壁滑了下来。
我着了慌,赶忙从后面冲了出来,跑至她身边,唤她英台?她听到我的声音,仿如得救了一般,将绝望无力的身子靠向我,我一把将她搂住,心中怜惜,也顾不得寺里其它人怪异的目光,赶紧抱得她出得门来。心道,此时此刻,就是被怀疑我和她是断袖之恋也顾不得了。
走到寺外,却还听到声声佛唱,是心经里的末尾一段,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可惜她不明白。一腔痴心的,一厢情愿的,一头栽了下去。
我扶她走在一旁的柳树下坐下。她却许久痴呆,听那佛唱,泪眼望定我,凄凄切切的叫了声梁兄,我,我——
我拍她肩膀,是明了一切的慈悲。我说,你又何必信那些,那些佛家妄语,作不得准的。
可是她的脸色也还是苍白,只是抓着我的手,说道,梁兄,我们会一辈子不分开吧。
我知她心结,故意笑着安慰她,我说不会的。到时毕业了我们一起去参加秋试,一起高中了,一起做官去。
说得她才松了口气,慢慢收了悲泣。
到了那天晚上,她自已主动把那碗水收了,我看着她的动作笑,我说,怎么不放水了,你不是怕我占你地方么?
她笑,笑我故意的曲解,她说,不放了,这水是防小人不防君子。你是君子,我知道。
说过幽幽的看我一眼,让我好不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