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上次一根蛛丝,英台咬了三个时辰,而这一次一根白纱,英台磨了三天才悄然断掉。
英台满嘴是血的冲着我笑,告诉我,梁兄,断了!
而我,听了只觉黯然。一根纱要三天,这纱笼,横横竖竖那么多纱线,英台要咬出个供我逃出的小口,估什至少要半个月了。
而且她这样柔弱的身体,每天高负荷的劳作,她可承受得住?再加上这是在人家的书房里,英台就在窗口,万一要是有个人来,发现了英台,我和英台就全部都完了。
我担心她,我前生已经对不住她了,今生,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害了她。
想到这里,我不由暗了神情,断决了所有的念想。我长叹了口气,我说,英台?你不要咬了,看来我是必死无疑了。你还是快点走吧,不要管我了。
我说这话,虽是真话,可是内心里却并不想英台在患难面前离我而去。
英台果然生气,她在我的面前,隔着纱笼,用力的扇动翅膀,大声说道,梁兄,你真是小看我了。我祝英台虽然是女子,可是我也仰慕高义,你以为我会让自已成为在患难时丢下爱的人不管的小人么?
她的脸孔涨得通红,翅膀扇得更加急促。她说,梁兄,你不要说了。我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要死一起死,要生一起生。我再也不与你分开,再也不放手。
说到后面,她动了感情,泫然欲泣,她轻声地说,梁兄,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你不知道,爱一个人是多么幸福和艰难的一件事。
听她如此话语,我不由哽在当中,任由她去了。
她见我不再劝阻。便笑了笑,开始第二根纱的磨蚀工作。
而我想到变成蝴蝶后,马文才的面还没有见到,我就已经两次频临绝境,在英台的帮助下,才得已死里逃生。而且这次,成功的可能性是那么小,生死未卜。
想想自已,真的是很无能。想起以前,却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不由替自已可笑又可悲。
在万松书院的第二年,夫子开始讲诗三百。第二年的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一卷诗三百都能倒背如流了。
英台爱极里面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总是在每天的晨读的时候,摇头晃脑的含着笑在我面前背诵。
我知她意,自是不愿搭理她。自顾自的读自已的书。
她却不肯歇止,觑着夫子出去的空档,拿着诗三百,翻到那一页,说道,梁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梁兄,是否也喜欢这样的女子?
她是试探的,英台身材曼妙,若穿女儿装,肯定行如风柳,坐如皎花。翩若惊鸿,宛如游龙了。
的确,她是窈窕的。
她在小心翼翼的试探我。若我说是,说喜欢。她肯定会芳心窃喜。想着自已有一天若穿着红装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欣喜若狂,爱她至死。
可是,我不想让她这样的误会。
我望她一眼,看夫子仍然未归,便放下自已的书本,指着上面的淑字对她说道,女子不但要窈窕,还要淑良贤德,会洗衣做饭,侍候公婆,相夫教子。
我故意地,把洗衣做饭说得很响,双加重语气对她道,
这样的女子才是秀外惠中,才会让君子好逑。
一席话打击得她,立马灰暗了眼中的神采,回过头去一心攻自已的书。
可是一会,她读着读着,竟然哭泣起来,我以为是自已刚才说重了,只能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才的话惹你生气了。上次让你洗衣骂了你,你还在介意啊。你不要介意了,你又不是女人,你是公子哥啊,不会洗衣很正常的。
我故意强调你是公子哥啊,用我假装的憨厚来让她放心。
但是她却摇头,说不是。说是被诗感动得。我便笑了笑,说哦,什么诗,还让你感动得掉眼泪。
她递给我看,说是这首,我一看,原来是诗经邶风中的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英台指着倒数第二行说,梁兄,你看,一个被迫服兵役的人,自已在外连性命都不保,对远在家乡的妻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看,多感人。
她眼泪汪泪的正告我。
我后来想想,英台之所以对我如此痴心,估计也是受诗经的影响太深矣。诗经因为曾被孔子例为大小书院的必备教材,以致于到了东晋此举也还盛行不衰。其实里面很多讲述的却是深情婉宛的爱情故事。这才是它的真义,后世说它的词句是表达政治修好,君与民的关系的。那是牵强附会。
诗经里深情的词句很多,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是万人中认定的执着,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是苦难与共的深情,像岂曰河广,一苇可杭。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专一。
像这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感动得英台如此眼泪涟涟。
我望她半响,笑她天真简单,我说英台,这只是诗歌,不一定真有这样的故事。什么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一个人谁能掌握自已的生死,生死不由主,又说什么既使生死相隔,也与你永不离分。这只是诗人头脑发热写出的作不得数的狂语。
她却用泪眼瞪了我一眼,用不搭理来蔑视我的真理。我只有摇头苦笑。
只是谁又知道,英台竟然用自已的行动来证明了这首情诗的感人真谛。
谁说生死不能作主,她宁愿死也要跟着我。和我一起化成了蝴蝶。
用她的话说就是,不死生契阔最好,万一要是生死永隔了,她也要拼了命的在一起。
回忆到这的时候,天色已经向晚,我看她脸色潮红,眼内疲倦之色尽现,我知她是太累了。我走上前去对她说道,英台,你饿了,你先去弄点吃的吧。我其实是想要她休息一下。一走动,才突然明白,其实自已是可以动的。可恨我,到这时才想起我自已也可从里面咬动,帮她一下。
上次在蛛网上吓怕了,这次只是在纱笼里,却也像在蛛网中一样,自已把自已定在那里不动。我真是傻。
我笑着对英台说,英台,我真傻,我也可以从里面咬动的。
她望着我笑,也恍然大悟的才明白过来,在外面使劲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