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岁
一千年前,那时还是宋朝。
她叫小利,他叫平安,他住在她河对岸的村子里。两人结婚前并未曾见过面,两家都是清贫的普通老百姓庄嫁户,结婚的那天,他挑开红盖头,命运对他不薄,媒妁结合的却正好是自已心仪的女子,她望着他的时候,也有着同样的感激和庆幸。
婚后两人相亲相爱,相敬如宾,很幸福。
幸福的日子过得快,很快,两人就都垂垂老矣,他先她而去,那年他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但是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念和难过,也期盼着自已快点死。但是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三十年过去,她手把手带到的孩子都已经先她死去的时候,她也还是一如六十岁的模样,能吃能睡,能走能坐,行动快捷,身体健康。当别人艳羡着她的长寿着的时候,她却百无聊赖,在老人的孤独寂寞里回忆里和他在一起的幸福,渴望着快点和他团聚,但是没有用,就算她自已不吃不喝,想绝食或者跳河而死,最后总被人救起,到她一百四十五岁的时候,她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错,也许是阎罗事忙,把她忘了,生死薄上没有她这个人。她都快成老妖精了,从小生养的村子里没有了熟悉的人,一起长大生活的朋友都已经老去。陌生的后来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她是被时光忘了的人,没有办法,她只有收拾自已的包裹,关了门,带上他年轻时送给她的银手镯,背井离乡,到另一个地方去生活。
到她两百岁的时候,她也还是没有死。她想她估计会与天地同寿了。心里已经习惯了寂寞和老年,不再寻死,她接受了这种命运。只是深夜的时候,她会念叨,平安,你现在在哪,你可是轮回转世重新做人了,你过得好不好,你娶得女子让不让你满意?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颤微微的影子陪着她,寂寞清贫的老年生活一如从前。
这样的生活直到有一天。那一天,她到村外去拾柴火,看到一对年青的夫妇,慢慢地从远处走来,嬉笑着经过她的身旁。她羡慕的望着他们,等到走近了,她看清了那男子的长相,一时呆愣在原地。是平安,还是那么年轻,右脸颊上那块手掌大的胎记也还在,细而长的眼睛带着笑,厚嘴唇紧抿着。她心情万分激动地等着他走近,心里又惶惶然,想着自已的白发和满是皱纹的脸,还有胸前委缩的乳房,她又紧张又无地自容,害怕他会失望这样的重逢,但是结局是他从她面前无视走过,眼里只有身边那个年轻的女子,她目送他们走远,才恍然明白,这是轮回转世二道后的平安,他肯定已经早把她忘记,眼前的这个老婆子怎么可能是他曾经最爱的人呢,原来永远活着不死去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她抱着柴火慢慢地回家,心里想不知道自已什么时候会死,活着现在唯一的盼望是寻找到每一轮回里转世的平安,看他过得好不好。
而命运是在和她开玩笑,还是把她当做了一个不会死去的实验体呢?
她见过平安一次后,去找他,却再也没见到,直到又一个百年,她三百多岁的时候。而那时候已经改朝换代,宋朝变成了元朝,蒙古族统一了中原。人的生活和服饰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那天她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剥玉米,有一个男子经过,上来跟她讨水喝和问路。她抬起头来,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和那片独特的胎记,她站起来去给他舀水喝,心里非常地激动,是的,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却是她无限漫长的一生中最爱的人。她时时刻刻,月月年年都在想念他。她想留他在身边,哪怕没有夫妻名分,做着一般的邻居也好,只要能看到他,他那时候三十岁的样子,分开两只腿坐在她家的门槛上大口大口的喝水,说老婆婆,还是一个人好啊,你看我现在要养老婆孩子拖儿带口的多累呀。她就在一旁讪讪地笑,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她早已经知道,很多话都不能说,比如说她爱他,她曾经是他几百年前最爱的妻子,这些说了只会让他以为她是个疯婆子,他喝完水上路,她送了他许多熟玉米,且陪着他走了好远,问他家在哪,他说远着呢,在很北很北的地方,说老婆婆你真是个好心人。说完就大步地走了,背影消失在山的拐角处。她一个人呆大原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呆许久。
又几百年没有再见面,到她九百多岁的时候,世界又一次沧海桑田,中国已到了新中国六十年代时期。那时生活虽然清贫,然已无了****。经历了许多人事的她已将世界遗忘,活在一个偏远的小山少有人烟的村子里。
一天当她在自家院子里做饭的时候,大门被人试试探探推开,是一个小小的黑瘦少年,十一二岁的样子,他怯怯地说,老奶奶,我饿了,能不能给我点饭吃。她闻声走过去,盛给他一碗饭菜,他捧过来狼吞虎咽,她望着他的时候发觉到那片胎记,心里不由恻然,眼里也就有了泪。她哽咽着问道你父母呢,他摇摇头,说死了。她又问,那你有没其它亲人。他说没有,他现在是无人收留的乞丐。她心里为他凄楚难过,想他一次次的轮回里为什么总是清贫可怜的生活,而且还一次不如一次。她说,我也是一个人生活,你跟我一起生活好不好?他说好,欢欣鼓舞。但是有一个条件,她说,以后不要叫我奶奶。他问为什么,她只答,你自已有奶奶,心里也笑着自已还介意这样的称呼。从此他在她身边,她给他做饭洗衣,他帮她提水拾柴禾,也还是恭敬地叫她奶奶,可是时月再久她也不应。慢慢地积攥了一点钱,她就送他去读一点书。他慢慢长大,愈来愈像她回忆中他的样子。她心里甜蜜又愁怅,不敢在他面前泄了神情,只是在他转身的背影里贪婪地多看几眼。然后,时月过去,他二十岁的时候,帮他娶了媳妇。
她原以为生活可以这样一如从前的平淡幸福地过下去,但是连这简单的念想也无法维持了。
媳妇是一个泼辣不会照顾人的女子。她们两人经常争吵。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窗,听他们在深夜不停的zuo爱。她在自已的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入眠。那个他身体下面的位置曾经是她的,可是现在她却听着看着他和其它的女人在一起,什么也不能说。唯有泪水浸润过僵硬的耳朵,一滴滴的掉落在荒芜干涸的床上。是的,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不能和爱的人同时死去更残酷的事。因为这样就永远没有机会重新来过。
睁着眼睛,等着隔壁大声夸张的女子呻吟止息,睁着眼睛等着天亮。
当第一缕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她起身下床,重新清醒。她知道她自已甚至都没有哭泣和表示的权利。是的,在他们眼里,她扮演的只能是老成持重的婆婆,希望他们多多欢爱。她能早点抱孙子。没有人知道她携带了近千年的往事和回忆。这颗心在孤寂漫长的岁月里也是会流泪的。没有人知道,而且她也不能让他们知道。
她走出门去,往他的房门口看了一眼,贴着大红喜字的房门依然紧闭,她叹了口气,心里又是一阵苦楚,转身到厨房去做早饭。
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终于出来。相携着一起到桌前来吃早饭。她也不作声,望了他一眼,他的眼里有着神采。想他也是幸福的,那么也就罢了。可是媳妇却嫌饭菜做得不好。听了不由生气,她温声说道,嫌做得不好吃。那你就早点起来。媳妇的脸立马飞红。他却出来圆场,说奶奶,她刚过门,是我不好。我们以后多注意。说完也通红着一张脸。她只得说我没有怪她。媳妇立马也说,奶奶,以后我来做早饭。这两声奶奶叫得她好不心酸。
日子就这样在隐忍着的疼痛中过去。
可是第二天,房门依然紧闭,还是她起来做的早饭。
她倒不介意。她曾经是他妻子的时候,她为他洗衣做饭她就感觉很幸福。而现在,尽管轮回转世几百年过去,她也照样甘心情愿。只是如今两人之间夹了另外一个女人。
为了转移自已的注意力,她不停地在家里找活干。给他们洗衣服,扫院子,到菜地里去采猪食。
可是半年下来,她与媳妇的关系却依然不见好转。那个年轻的女子对她有着天生的敌意。她经常的慵懒的倚在门口,飞红了腮帮,有时不作声,作声的时候就埋怨她衣服洗得不干净,饭菜做得难吃,问她平安是不是她的亲孙子?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痛苦的摇头,只盼着自已能早死。可是却不能够。
直到有一天,她在有冰冻的庭院里晾衣服,回转过身的时候却摔了一跤,整个人跌在晾衣杆上,杆子衣服和着她一起倒在地上。她疼痛得无法起身。可是闻声出来的媳妇,却只是心疼那些弄脏了的衣服,骂骂咧咧的把她扶起。一时间久久积压在心里的愤怒无法抑止,她猛的用力一推,那个年轻的女子被她推着倒退几步,一时回不过神来,睁大着眼睛愣在那里。
她说,你作为他的妻子,这些事本来就是你作的。你明白吗,你对我不好倒就罢了,你应该对他好一点。爱一个人就应该为他洗衣做饭,而不是指使着别人做。
媳妇语塞,只是恶毒的瞪着她。然后说道,我就知道你与他关系不寻常。他叫你奶奶从来就不应。你想独自zhan有他吗?你这个老妖婆你也不看看你自已的丑样子。她说着冲过来手指往她身上厉剑一般的纷纷戳来,她被骂得连连后退,脑袋里哄哄的一片,终于又一次踩了滑着的冰块倒了下去。这次倒在院门口的石阶上,连着咕隆咕隆的滚了下去。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头一脸的血,沾在花白的发丝和满是皱纹的脸上。她躺在那里发着抖,心里疼痛得无以复加,心想还是死了的好死了的好。
平安终于来了。从外面刚好赶回来,看到了这一幕。他急跑过来抱着她,对妻子骂道,你这贱人,她一手把我带大,你这样对她?你给我滚!
妻子讷讷,立马又高声道,她是老妖精。她想单独zhan有你。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些我早就有感觉了。
平安听了一震,想着那双老去但又深情的眼睛。他低下头来,唤道,奶奶?
而这次,她仿佛真的感觉自已要死了,她说,平安,我要死了。小利,小利,我叫小利。你认识我吗?她神思已经恍惚,眼里尽是希冀的光。
平安眼里有泪,仿佛久远的记忆突然唤醒。他点点头。
尽管他记不起。但是他相信她说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爱,谁会这样的对一个人好?
她说,我在很早以前是你妻子。很相爱很相爱。后来你老死了,我却一直没有死。你相信吗?
他含着泪点点头。尽管记不起那个久远的爱的故事。
她说,我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这次轮到你等我了。恩,真幸福,终于可以不再错过,可以重新来过。说着说着脸上有了幸福的渴望和笑。
一会脸上表情僵立不动。死去了。她终于在她快一千岁的时候死去。
魂魄急急的离体而出,往黄泉飞一般跑去。害怕太迟与他又一次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