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的题目在当天公开公布了出去。那个贴告示的木牌被围了个水泻不痛。很多文人原本自认自己的学问足够,但见了后都马上瘪了气,只能退而求其次,准备去争取下对上文会开始后现场提的几问了。
“明月照纱窗,个个孔明诸葛(阁)亮”写的是一个古老的题材。月夜的景色,明月照着纱窗,每一个窗孔都被照明,许多个楼阁(“葛”通“阁”音)都被照亮,好一片月光照耀下的银色世界。就意境而言,这个五言加七言的句子只可算作“一般”,但就其技巧的运用而言,却可用“难如登天”来形容了。其难度之高主要在“个个孔明诸葛亮”七字上。“个个孔明”全等于“诸葛(阁)亮”,而“诸葛亮”系人名,“孔明”乃是“亮”的表字。它们之间的关系和排序可表述为:字加复姓加名。而在字意方面,“个个”与复兴的第一个字“诸”相当,“孔”与复姓第二字“葛”同类。另外还有平仄相同的语音格调。文人们经过一番推敲,无一不是垂头丧气的。
山下的茶楼。二层。
一个男子的视线轻轻落在那木牌上,仿佛风过低抚。一杯茶被他举在手中已经凉了,却没有喝分毫。他似是在出神。鞋畔留有泥痕,脸上的倦意又微露了他的仆仆风尘。清隽的眉目间叫人看不清神色,只是眼角略过一缕光色,视线落在几个突然离开茶楼的客人身上,才微微笑了笑。
那个人马上就会知道他已经来了。
欠了欠身。他留下一锭银子,独自回房。
衣衫飘曳下几分消薄,但并没有太多普通文人的纤弱。
文会举行时同预料中一般火暴。
此对早已经众口流传了出去,甚至有人拟了首诗,这样道:“一比孤联千口和,九州竞唱孔明歌。弄潮不让钱塘水,镜海情系回海波。”
天气微热
婧昭透过帘子看到外边分地而坐的文人们,眼底神色清清的,不道是什么情绪。
帘子一动,便是佑岚几分疲惫地走了进来,看到她,略有抱怨:“笙醉那小子每次一到忙碌的关头就叫人找不到,也不知道帮忙。”
婧昭听了却不答,伸手指了指上面。
佑岚抬头,却见那被自己埋怨的那人正挂在屋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神色叫他不由地感到一寒,忙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话题,道:“婧儿,人已经到地差不多了,开始了罢。”
婧昭宛然一笑。轻轻地一抚早已置在面前的琴,动作盈若浮纱。
琴音在外面的一片彼此的低语声中扩开,隐隐然压下了那片躁动。水悬浮萍,声凝朝路,心弦荡过,恰闻女子泠泠如月的轻音透过帘帷自在地透出——
“对平林列岫,柳絮初休,春已阑珊。
曲径芳尘远,渐枫桥寂冷,涧水清寒。
那堪画底纤月,帘外竟无端,
更雾锁楼头,云遮望眼,雨打栏杆。
情闲。抚摇瑟,一曲鹧鸪词,难抵衣宽。
怅玉壶光转,恨江郎笺老,惊断邯郸。
人烟霭隔南浦,波浪西滩。
料想得来年,梅花绽后须细看……”
清风如月的声腺,不由让人浮想联翩。正当一曲唱罢,很多人纷纷想一睹风采时,却是从边上走上了几个丫鬟,人手一分的卷帙,显然都是文题了。
“打开吧。”婧昭隔着帘吩咐。
丫鬟闻言,纷纷展开了开来。
第一联是——“松下围棋,松子随棋子落”。刚现题不久,已经站起了一人,对道:“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
“好!”周围有人叫好,婧昭抬眼看去,是个二十出头的书生,肌肤白净,只是脸上几分傲气。那书生似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远远作了一揖,道:“学生齐如,请公子赐教。”动作不卑不亢,得体适中。
婧昭笑笑:“只要公子连对三联,我自然也当答上公子的一对。”言罢,又一个丫鬟展了一联,这一次是“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那齐如只稍稍顿了顿,便答道:“雷为战鼓点为旗,风云际合。”
旁边又是一片叫好声。
齐如显得略有得意,婧昭看于眼中也不恼,放叫丫鬟放出第三题——“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这题较前面的确是难上一些,齐如一时陷入了沉思。边上也是一阵沉默。其实来的人事先都有商量,为了避免失理,也为了保全些面子,他们是私下比较了番才选了个“代表”出来。见一时答不少,不少人在下面暗暗着急。
“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声。”漫漫的声音。婧昭却见渊堑一身便服从拱门处踱了进来,身边跟着的翩翩少年正是云清。方才他几乎是看完对子便得出的下联,见多了他的厉害婧昭也并不惊讶,只是盈盈一笑,启唇道:“你怎么来了。”
她没称“祭祀”,也没呼名讳,而是用了个“你”。旁人对此自然联想空间吩咐,多少揣测两人的关系,渊堑嘴角一抹笑意,也不避讳,径直走去掀了帘子便入了屋内。
渊堑向屋檐上的笙醉示意般地点了下头,顾自在旁边的椅上坐下了。一来没有对婧昭现下娴淑的姿态显示出丝毫差异,二来对在她一旁举动有些亲昵的佑岚视而不见。倒是云清一边替他倒着茶,一边略略发笑。
婧昭闷闷地瞥了他一眼,对他此行的目的并不了解。清了清嗓子,她才向外说道:“齐公子学识过人,足取一函。既然来了这,不妨切磋切磋。”
齐如知道此言一出便是要自己出对了。在这之前他早有过准备,是以现在说来也有几分从容:“学生这有一对,正待赐教——‘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践我,恶我,骗我,遇此则应如何避之?’”
这联出得其,也带些为难的以为。既要对,又要答。婧昭抿唇想了想,方答道:“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礼他,躲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
周围一时沉静,好多人还未品过味来。渊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是什么神色,婧昭只见云清的神色已不似方才轻松了,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正疑惑间,便听外边那齐如恭声道:“公子之才。学生受教了。”
婧昭先收回了渊堑那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公子也是大才,昭也受教。”
齐如作了个揖,才又退下。
而后纷纷有学子“求教”,婧昭看了眼身边佑岚一副“每个对子都该收取相应费用”的肉痛样,不由觉得好笑,一边应付着外面的动静,一面偷偷写了张条子递给渊堑:“你来这里做什么?”
“等一个人。”他同样用笔谈。
“什么人?”婧昭好奇。
“你等会就会知道的。”
婧昭瞪了他一眼,这一下的神色又是平时的模样,继续写道:“先告诉我也不行么?小气。”
渊堑似笑非笑:“就当我是来凑个热闹的吧。”
婧昭见套不出什么来只能将目标移向云清,谁知他清咳一声便移开了视线只当没看见,惹得她不由气闷。
“闻公子对画竹颇有研究,不知可有什么秘诀?”这时出言的是一个老者,不少人认出他是当下的“丹青手”洛古追,都“咦”了声。
婧昭不得不收下心思,正色道:“秘诀不敢说,只是平时作画的时候留意的几点,倒不妨和前辈切磋切磋。”顿了顿,她继续说道:“画竹。叶要轻重相间,枝宜高下相得。得之心,应之手,心手相近,则无不妙。这就似劝起秀才吟诗的情怀,引发sao人唱咏的句子,如果不知道其本质,则不能领会她的意境。……竹节不厌其高,这又似苏武出塞;爪不厌乱,这如张颠醉书。……嫩叶柔梢,不带雨而披风;苍枝老节,须傲霸而擎天。老嫩合分竿梢而枯润,风雨合取枝叶而偃垂。……昭认为作竹凡这几点做到即可,前辈认为呢?”
洛古追闻言一直缕着自己的胡子,许久,才点了点头,坐了回去。
婧昭见时间差不多了,唤道:“最后一副对子也拿上来吧。”
一个丫鬟携着一卷锦边的纸卷缓步移来,在正中站定,一展袖,便是倾泄而下的挥毫,正是当日公布出来的上联——“明月照纱窗,个个孔明诸葛(阁)亮”。
下面几个婢女移出,手托着几套纸笔。在各桌前站定,按人数各自分发,一人一套。
婧昭微微眯着眼笑,清素的衣衫间仿若清水流殇。端庄地坐于椅上,前面是一处薄帘,透过微光清晰地凝着场内的一切,在他人的眼中,她却是一处朦胧的闲淡。
那日公布出题面便是为了让来的文人们好有所准备,不小会就陆续有答卷承递了上来。
婧昭懒着身接过,随意地翻看。
“德门修凤阁,篇篇敬德尉迟恭。”她念着,轻轻一笑。见了下面投来的视线,眉梢低地一抬,也不作评判,而是顾自继续念着,直到看到一份卷子时才微微展颜,念道:“清风沐凤阁,处处常清上官正。”
古有三宗王将“掌军国之政令”,“佐天子而执大政”之“中书省”改称凤阁。古上官正则属开封人,复姓上官,单名正,自常清,曾平西川有功,累官西川招讨使,左龙武大将军。她启唇一笑,道:“以‘清风’对‘明月’,‘凤阁’对‘纱窗’,‘处处’对‘个个’,‘上官正’对‘诸葛亮’,对工整齐,寓意合理。只是‘常’对‘孔’在词性上略有小疵,但仍称得上是该联的较佳对句。”缓缓而谈,她视线掠过四面,问:“这是哪位的作品?”
“学生不才。”从右手旁的座位上立起一人。素衣竖冠,谈吐从容,只是从衣着上看不免有些寒酸了。
“公子自何处来?”
“学生姓苏单名凌,于麓水书院求学。”回答显得不卑不亢。
婧昭轻轻恩了声,示意他可先坐下,埋下了眼继续翻看着手上的卷子。看着看着,却是有几分乏意,偷偷打了个呵欠。周围很静,静地只有她翻阅纸页的声音。至最后一张看完,她抬头才发现外边的人一直看着自己,略是不好意思地道:“单刚才的对联,昭着实没有发现什么出采的了。今日的文会,不如……”
“公子,还有一份。”有个丫鬟拾阶而上,又递上了一张卷。
婧昭有些无奈,接过不经心地一瞥,视线陡地停住了。这下帘写的是“艳阳窥绣户,朝朝妆艳慕容芳”。这一比能与上联配成较同意的意境。上联描绘月色,下联勒画阳光。你写明月,我也艳阳。且用的是字加复姓加名的形式,能与上联完全相协。“慕容”者,“慕其容貌也”,因其容貌“庄艳”而爱慕之。一个“窥镜”又赋予静态的艳阳以鲜活的生命。连艳阳都要来朝朝窥视这为镜中的佳人,又该是怎般的容颜?
但……
婧昭的手微微颤了下。纸页也随之轻摆。不是因为下联的生动,而是因为书写的字迹。
这般熟悉的清隽小篆。莫非竟然是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