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在一个下著毛毛细雨的午后，他们回到了家。
左邻右舍都是看著何慕烬长大的，心疼病痛缠身的他瘦骨憔悴，直嚷著要帮她补一补。
一整晚，聒聒絮絮说著何慕烬小时候的趣事，直到夜深了才放他们回来。
好温馨啊，真的有回家的感觉了。
浪迹天涯，一身疲惫之后，才发现还是家里最温暖。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坐在伴他们时光的梨树下，听著由小听到大的虫鸣蛙叫，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这样依偎著到天亮。
何慕烬不记得最后是怎麼睡著的，生病之后，人容易疲倦，无法撑太久，常常聊著聊著，就昏睡在她怀中。真正让他清醒过来的，是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咬紧牙关，不敢有任何动作，先轻洛菲两声，确认不在她视线范围内，这才卷曲起身子，放任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痛，好痛，浑身像有数万根细针在扎，这样的痛苦，他三两天就要承受一回，他已经很习惯了，真的，他说服自己要习惯，别让菲菲看到，那会比杀了她更痛苦，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他强忍著痛楚，忍得满头大汗，痛到知觉几乎麻痹。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意识渐渐回笼，他掌心贴向胸口，感觉到微弱的律动，他松了口气，擦去额上的汗水，凭著触觉摸索判断他应该是在房间。他一路摸到床头，摸到一对老公公和老婆婆的陶偶，这是菲菲的房间。
他露出浅笑，拿起陶偶抱在怀中轻抚。这是他送给菲菲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在她带着晨晨去法国之前；在那之后，他就不曾再快乐过。她的离去，同时也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欢笑。
“醒了？”洛菲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他放下陶偶。
“我自己来。”
洛菲帮他挤好牙膏。“有事叫我一声。”
她顺手整理起房间。许多年没回来了，灰尘堆积如山，许多地方都要打扫。
何慕烬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是多沈重的负担，她一个小女人，要打理他的日常起居，洗衣煮饭样样都要自己来，而他却什麼忙都帮不上，就因为她说，他是她唯一的快乐……
但是，真的值得吗？为了这短暂的快乐，她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
“发什么呆？我煮了稀饭，吃完之后，我陪你四处去逛逛，这么久没回来，你想先去哪里？”
手中被塞来碗和筷子，洛菲不时往他碗里加菜。
洛菲不忍见他眼底的落寞，刻意换上轻快的口气。“对了，刚刚阿婶有来帮我打扫家里，还告诉我说，下个礼拜她家柳明的儿子满月了，要请我们去喝满月酒。”
说说笑笑中，他们吃完早餐。
夜里就依偎在树底下，透过她的眼睛，去看今晚的星空有多明亮，直到在她怀中睡著。
有她如果出门，他会点一盏小灯，在星光灿亮的庭院静候她的归来；归来后的她，总会记得为她带上一束野菊花，让那代表幸福的香气飘进她每一夜的梦中。
较空闲的时候，他会枕在她腿上看书，而她以极龟速的进度，认真地织著一条以鹅黄色为底色的围巾。
她说要替他打一条围巾，还特地去向阿婶讨教织法。
他说，以她这种速度，等她打好都夏天了。
她却笑笑地回答他“没关系啊，我可以把我的温暖储存起来，明年你就不怕冷了。”
他看不见，只能凭触觉，太繁复的织法她应付不来，每每她织着、织着，织到累了、睡着了，他轻轻拿开她抓在手中的半成品，对着睡梦中的她笑叹傻瓜，我不需要围巾，你就是我的温暖。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她，这条围巾织得有多可笑，真要将它围在脖子上出门，那可需要十足的勇气啊！
但是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喜欢在回家时，远远就看见沉静等候的身影，很朴实的居家生活，就像世上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日子过得平淡，却充实愉快。
他们很像夫妻了，真的很像。
柳明请满月酒的那一天，他们一起去了。
何慕烬私底下悄悄问她“柳明的老婆漂不漂亮？”
她也小声在他耳边回道“还不错，不过比起我还差一大截就是了。”
他笑着轻捶了她一记。他要是被赶出去，她绝对不要帮他求情。
“是啊，你们很相配，都这么多年了，你和他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在一起的定义是什麼？”
“当然是结婚、生子！”
“我现在这个样子，能结婚、能生子吗？”何慕烬在心里想，还用说，我们已经有晨晨了。
柳明被问住了。
“其实，我们这样也没什麼不好。每天早上醒来，知道她就在身边，能够碰触到她，和她说说话，感觉她的存在，这样就够了。”
前头轻咳了两声，洛菲抱着今天的小主角，站在三公尺处。“柳明，大婶要你过去帮忙招呼客人。”
“我马上去。慕烬，回头再聊。”
他摆摆手，“你去忙吧！”
待他走后，洛菲随后走来。“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气氛似乎不错，他不扯你辫子了吗？”
“他敢！他要是欺负我，我就欺负他儿子，负债子还。”
“那你机会来了。”洛菲将抱来玩的小娃娃塞到他怀抱。
“哇，你真的把小肉票绑架来啦？”他想摸娃娃粉嫩的脸蛋，结果只摸到一摊口水。
“是啊，你下手可以狠一点没关系，我帮你把风。”
“呵呵！”他笑得好开心，揉揉娃娃头上稀疏的毛发，在拍拍他的小屁股，只拍到一团厚厚的纸尿布。不识人心险恶的小娃娃当他在跟他玩，大方赏他一记无‘齿’的笑容，附赠一摊有如黄河奔流的口水，软软地扑倒向他，竟然好死不死地啾了他薄唇一口，以一岁稚龄失去了纯纯的处男之吻。
洛菲瞪眼。这小色鬼简直——简直幸福得可恨！
他楞了下，讶然失笑。“这么小就懂得偷香，长大肯定前途无量。”
“我来，你别抱了。”她很闷！
那一天，他被柳明灌了两杯酒，微醺地睡去。
躺在他身边，她久久无法合眼。
半撑起肘，侧身凝视他的睡颜，指掌眷眷恋恋，怜惜地来回轻抚著他的脸，为这一刻美好得心口发痛的幸福，轻声喟叹。
“菲菲——”
她指尖一顿。“吵醒你了吗？”
他摇头。
许久、许久，他即将沈入梦乡之际，温温的、柔浅的触感落在唇际，不知来自何处的遥远声浪飘进梦中——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不会有遗憾，你懂吗？慕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