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灵回过头,看见坐在地板上手拿鼓棒的小露,她笑得没心没肺,眼泪都流了出来。她说,可是,嫂子,你走了,彪子要怎么办呢?
一个人走进房间,就注定要走出房间。灵拿起旁边的一瓶酒,猛地往胃里灌,一口气喝光。放下酒瓶,看它在地板上打转。来了,去了,有邂逅就该有离别,这才是完整的旅程。
嫂子,你就不能留下,别走。小露用鼓棒敲脚边的酒瓶,敲着敲着就敲到方城的腿上。
干什么?别玩。方城已经醉了,是彪子倒在一起。
我舍不得你,留下,我们再玩几天。小露撒娇似的说。我们再去捣乱,惹事,然后和人打架,天昏地暗,敌人拔出刀子,你替我挡下一刀,死了,我也拔出刀,杀了他,然后自杀,死后我们葬在一起。
你醉了。
我没醉。
灵走过去,想把她扶起来,扶到沙发上去睡。接果被她拉到地上,和她倒在一起。灵发现自己也醉了。迷迷糊糊地,她们都睡了。
灵与小露倒下,彪子和方城却爬了起来。
唉,还挺能喝,差点就真醉了。方城伸伸懒腰,说。装醉也很辛苦,算了,干脆真醉得了,今天也不回去了,就搁着睡了。
说完,方城从沙发后面找出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大口往胃里灌。喝了二分之一,他停下,问。彪子,你不是真喜欢上灵了吧。
是。彪子也找了酒出来喝。这地下室什么都没有,可就是不缺酒。
真的。方城摇摇头。我看得出来,她跟我们很像,但只是像,骨子里根本不同。她要走,我们不能拦她。放手吧,彪子。
不行呢,就算她不爱我,我也还是爱她。彪子放下酒点一支烟,狠狠吸一口。
你电视看多了。方城说。
我从不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彪子突然回头对灵说。喂,灵,我知道你听得见,我爱你。
那又如何呢。灵和方城同时说这句话。
灵,你真无情。彪子说。
是,走在路上,我们都是无情的人。灵没有起来,躺在地板上不动,闭着眼睛。我有些困了,要睡了。
晚安。彪子说。
安了。方城歪靠在沙发上,睡了。
彪子睡不着,拿起方城的吉他,走上六十级的台阶,打开小铁门,低下头,弯下腰,走到停车场。黑暗的停车场。彪子拿着吉他摇摇晃晃地走往大门出口的方向。中途可能撞到车子还是什么,发出难听的声音。停车场静得如死人的棺材。除了彪子的脚步声,一无所有,连老鼠的撕咬声都听不见。
彪哥,去买东西啊。保安用手电照他的脸。
把灯移开。彪子大喝。
对不起,对不起。保安把手电移到地上,给他开闸。
彪子走到保安的身边,对他说,以后别用灯照我的脸,知道?
知道了,抱歉。保安闻到彪子身上浓烈的酒味,知道喝醉了,惹不得。
彪子想去火车站唱个歌,可是左拐右弯的,居然走到一个小花园。酒劲又上来了,于是随便倒在地上,就那样睡了。
燥烈的阳光射在彪子的脸上,他正处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的灵魂跑到外面观看自己的身体。光似乎穿透眼皮落在眼球上,不然如何会觉得如此刺眼。一定是了,眼睛未睁开,阳光却刺到了神经。
仔裤的口袋里有东西在震动,他觉察到了,可是手在头上摸索半天却又什么也没有摸到。于是放弃,拉上帷幕,继续沉入黑暗。即将入睡的时候,他觉得不舒服,翻了个身。结果,翻下了十几级台阶,把鼻子都碰破了。
彪子彻底醒来,坐在脏脏的地上,抬头看自己昨夜睡的地方。一个小平台,有些突出,所以在四面筑了台阶。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昨夜有上什么台阶。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已经睡到了天亮。
他站起来,摸出手机,未接电话三个,灵,方城,小露全到齐了。
他随便按了一下回拨键,过了几秒就听见方城的吉他声。
喂,方城,是我,刚才?对,醒了。我在哪?彪子被方城的问话难住,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那里,环顾四周,所见除了树,花,高楼,人,路灯,椅子,什么也没有。不,还有几个绿色的垃圾桶。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话刚说完,一片绿叶不晓得被风从那里吹来落在他的脸上。
不开玩笑,真不晓得,知道,知道,可问题是这里没有警察叔叔,阿姨什么的也没有。我想我迷路了。不用,等我,就来。好,一会见。
彪子挂了电话,在四周绕了一圈,走到大街上去看汽车站牌。站牌上居然写着南大街。天就晓得,他所住的地下室可是在火车北站旁边。查看了前往北站的公交车,然后给方城打了个电话,让他带灵和小露先去吃饭。小露抢过去听,一听到他跑去了南街,差点没笑断了气。
公交车来了,他才要上车,却发现吉他不见了。他记得出来的时候带了一把吉他的。跑回刚才睡觉的地方,到处找遍,就是不见。
得,把方城的老婆给丢了。彪子无奈地回到站牌等车。
十分钟一班的车子。
彪子丢进两块钱,站在最前面,并且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背着方城的吉他。他伸手去摸身后,还真的摸到了。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
一切都乱了套,不在他的思维可以理解的范畴。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跌进了爱丽丝曾进去过的奇妙世界,不可思议。
不能理解,所以,他决定不再去想。一向如此,对于把脑袋想出窟窿也不能理解的事,他从来不去想。他只是要让自己活得简单,自在。
从南街坐公交车到北站,花了一个小时。
下了车,他坐在路边给灵打电话:老婆,我回来了,你们在哪呢?地下室,还帮我打包带了好吃的,对我这么好啊。干脆我以生相许好了。
他往地下室走,虽说已经给大脑下了命令,说什么也不许想,可它还是忍不住要想。这是不可能的,坐车坐了一个多小时,昨夜才走了那么一会。难道我遇见外星人了?太离谱,说出去都没人信……
不要想。他再次发出命令,已经走进停车场。找到小门,打开,走下去。黑暗一片,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他站着不动,等着眼睛复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流行可不是一两年了,记得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时常用,还因为它得过老师的夸奖,心里那个美啊。小时候常想,到底是谁发明了这句话呢,真是太有才了。又到一个清晨,终于还是不知道是谁发明的,且,已经对这句话厌倦,觉得它也只是一句无聊的话。甚至觉得这话并不很对,为什么不对呢?这是相当复杂的问题,所以就拒绝往下想。
彪子洗脸刷牙,把创可贴盖在鼻子上的伤口,蹲在椅子上吃饭,不理会笑得抽风的小露。方城又开始喝酒,他宣称自己失恋了,抱着吉他用喝酒喝得嘶哑的嗓子唱单身情歌。小露这回是忙上了,笑完这个笑那个。可过了一会,小露突然不笑,开始到处找灵。灵在浴室洗衣服,很多的衣服,彪子的,灵自己的。小露找到她,哭了,跑过去抱着她,说,嫂子,不要走,我爱你,我们都爱你。灵一时不知所措,任她抱,用手摸摸她那头染成冰紫色的长发,我在的,不要哭,不要哭,眼泪比珍珠珍贵呢。
方城唱得正兴起,手机却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停下,接起。喂,谁啊?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不说是吧,不说我就挂了。分手?哼,我怕你啊。方城跳起来,大吼。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傻瓜,******,女朋友被人上了,我还要给他打工。你不用说了,也不要哭,是我自己瞎了眼。是我的错。我不要听。
方城挂断手机,丢到沙发上,喝酒,唱歌,流泪。是了,四年了,爱了四年,付出多少,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难道爱情真的抵不过那么一点钱。
彪子不和他说话,吃饭,喝酒。
受了伤就该一个人承受,流泪,哭泣,干嚎。等待伤口愈合,凝结成丑陋的疤痕。一都会好。时间是治疗情感最好的药。当伤口还在淌血,我们不该接近,他也不需要我们的安慰,他所需要的只是一片安静的黑暗,用来隐藏,独自疗伤。把他硬逼到日光之下,以为是在帮助他,不知这又只是把他逼上绝路。
一个人跌倒了,不要去扶他,不要去围观,让他自己站起来。
我要去死。方城对彪子说。
要死的人哪有这么多废话。彪子丢一支烟给他,自己也点一支。
什么都被你看透。方城大笑起来,说。活着一切才有可能,才会有乐趣,死了什么都没了,有什么好的,谁要死。只是个女人而已。
你该很爱她吧。彪子叹一口气。至少,你爱过了,比我强。我长这样大还没有谈过恋爱呢,可悲呀。
嫂子不是在里面洗衣服?方城还是不忘调侃,虽然白色衬衫已经被酒污得脏脏的。
是呢,怎么忘了,俺现在已经有媳妇了。彪子大笑。
你们这两个疯子,笑得这么夸张,踩到牛屎了?小露出来,灵走在后面,两人各提着一大桶洗好的衣服。
你见过牛没有?方城问。
没见过牛还没吃过牛排啊。彪子说完又是大笑。
我在电视上看见过呀。小露突然装得特纯真,跟在灵的身后,费力地提着大桶衣服。地下室常年不进一丝阳光,衣服要拿到外面去晾。
怎么忘记还有电视这玩意。方城觉得特郁闷。
灵和小露一直走到停车场的尽头,才看见搭着木架子的一个突出的平台,阳光懒散地挥洒下来。小露把桶重重地放到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过后,小露大声抱怨,这是我有生以来提过最重的东西,简直比我的人还重,我的手臂都快断掉了。
好了,有时做一点事,对身体有好处。灵放下桶,把衣服一件一件晾上去,架子满了,衣服却还剩半桶。灵又拉了一条绳子,把衣服晾上去。
我们去网吧上网。小露提出建议。
怕不行,留下他们两个。灵摇头。
他们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走吧,上网去,我介绍几个网友给你认识。
好吧。灵说。我们开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