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当冬日的刺骨寒风吹开小公园北角的那一树梅花的时候,石头病了,原因是喝醉了倒在天台睡觉,吹了冷风。头重脚轻,四肢无力,晕晕乎乎的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多。
病了一星期,他看清了一些人一些事。
被小龙说中,小黑和丫头也就是了,连狗子也变了。他们在策划着要离他而去,他清楚地知道。小黑一早就有离开的意思,他对任何人都有意见。可是,狗子,他和小龙最好的朋友,居然也决定离他而去。
石头的心情不好,倒在床上整天皱着眉头。还好,一个女孩勇敢地闯进了他的世界,带着她的英语课本和一瓶西药。
连开水都没有吗?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生活的。女孩在说服他吃药却找不着水,于是抱怨。
随便拿瓶酒过来就可以了。石头渐渐觉得穿白色校服裙的女孩很可爱,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我可以喜欢上一个女孩。
你生病了,不许喝酒。女孩跑回家去,拿回一杯水,合着几粒药一起递给他,看着他吃完。
喂,你对我这样好,是很危险的,知道?石头问。
女孩歪着头假装思考,然后说,为什么呢?
因为我会喜欢上你。石头的眼神似乎是真诚的。
坏小孩。女孩丢下剩余的药,离开了他的房间。
也许她喜欢上我了。石头一个人自说自话,在只剩下他自己孤单一个人的时候。
小黑、狗子和丫头越来越乱来,频繁做案,伤了一个男人,奸了一个女的。石头知道自己已经说不动他们,也不在说话。
石头有不好的预感,他已经两次梦见公安破门而入。奇怪的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被抓了起来。他在梦里听见有人为他哭泣。
一起出来的朋友在计划叛变,而才认识的女孩却日日来照看他,整整九天,一直到他被戴上手铐的那一天。她用九天的时间让他不可自拔地爱上她,用一份真情拯救了他。他暗暗发誓,要爱女孩一辈子,像书上所记载。而事实上,后来的他也确实是做到了。即使再见的时候,女孩告诉他,是她去派出所报告的。
石头,我们过几天要去香港。狗子说话的时候不敢看他的脸。
三个?石头加重语气,虽然早有预感,却还是不敢相信这话从自己十几年朋友的口中说出来,他被他们放弃了。
还有另外几个,我们从深圳偷渡过去。小黑说。
石头沉默下去,不说话。
石头,本来我是想我们一起……狗子憋出这样几句话。
别说了,都给我滚,滚。石头生气了,像一只野兽,让人畏惧。
石头。狗子吓了一跳,站着发呆。
这地方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小黑说。
你再说一遍。石头已经坐起来。
小黑退后一步,狗子拉了他一把,说,出去走走吧。
狗子三人走了,房间恢复平静。
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女孩探一个头进来问。
没事,你回去读书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石头重新躺下,闭起眼睛。
记得吃药,不要喝酒,也不要生气。女孩临走时交代。
是,是。石头点头。
上海,黄昏的街头。
小龙兄弟俩把头缩进劣质的大衣里,手插在大口袋里,一面哈着白烟,一面跳着走路。两件大衣是在上海火车站外的地摊上买的,花去了大半的钱。
上海的寒冷是他们未曾想到的,一下子从北回归线跑到下雪的上海,措手不及。
哥哥,我饿了。小虎边发抖边说。
吃面好了,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小龙觉得应该把弟弟当成一个大人看待,眼下的困难可以让他知道,这样,他才会成长。
好。小虎点头。
兄弟俩走进路边一家兰州拉面馆,店里温暖得多,但客人只有少少几个。天气太冷,有个家谁愿意到这样的地方来呢。
小龙要两碗拉面,兄弟两个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心却渐渐平静下来。
面很快上来,小虎对小龙说,哥哥,你看那个人,他的鼻子眼睛和我们不同。
小龙回头看,小虎说的是年轻的店员,他笑,对小虎说,他是新疆人。
新疆?在哪里呢?离我们村子远吗?小虎问。
很远,哥哥也没有去过,不过听瘸腿大伯说,要坐很多天的车,还要转车,那里很穷,所以很乱。那里还有国民党兵呢,大伯说自己就是给国民党的兵打瘸腿的。小龙小声地说。
那些兵比我们的红军还厉害吗?小虎问。
应该是吧,大伯就是红军,可是被打瘸腿了。小龙说。
给你,我吃不了。小龙把面往弟弟的碗里夹。
小虎不说话,低头吃面,心里清楚。领下哥哥的好意,他会很高兴。
吃完面,兄弟俩不大情愿地往外走,毕竟外面还在飘着雪,而店里要暖和得多。可是,兄弟都是脸皮薄的人,也不能一直呆在店里。
今天晚上要睡在哪里呢?哥哥。小虎问。
先走走,一会也许会遇见可以挡风的地方。小龙一说话就不停地抖。
穿绿色警服的公安踹开棕色木门的时候,石头正在刷牙。一切来得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快,公安的动作也太过粗暴。他分明就没有要反抗的意思,却依然被强行按在地上,戴上手铐。
石头被推着走出门去,周围并未见过或见过的陌生人聚集过来围观,如观看一个小丑的表演。石头没有在人群里看见那个照看了自己九天的女孩,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他已经喜欢上她了。他探着头寻找女孩,他很想问她,你叫什么?
看什么呢,快走。公安又推了他一下。
一直走到楼下,他终于看见女孩。女孩依然穿着白色校服裙,只是这一次手中没有拿英语书。
石头对女孩笑,问她,你叫什么?
在石头即将被塞进警车里的时候,女孩大声对他喊,雪花,我叫雪花。
石头很想和女孩说一声谢谢,可是,车子已经开了出去。他回过身去,透过脏脏的玻璃看还站在原地的女孩,他似乎看见她的脸上有泪光闪动。
在公安局,石头老实交代了一切,在一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墙下。败了,就该顺服。
没有了吗?对面一脸钢铁样的公安似乎对他的坦白还不满意。
没有了。石头说。
接下来,石头看见了丫头,他似乎挨打了,看见他,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流。
石头哥……丫头才开口就被一边的公安喝止了。
我问你,上星期的伤人及强奸,他有没有份,老实交代。坐在石头对面的公安瞪着眼问丫头。
没有,石头哥生病了,没有参加。丫头怯怯地说。
真的没有,你要想清楚。公安的话里带着威胁的意味,他也许很希望丫头回答说有。
真的没有。丫头哭了。
带出去,带出去。一脸钢铁的公安厌恶地摆摆手。
石头和丫头被关进了少管所,至于是否判刑,因为都是未成年人,所以看表现决定。
小黑和狗子跑了。
据丫头说,他是在常去的那家小店喝酒的时候被抓的,小黑和狗子一看不对就跑了,他没跑掉。
是有人去报告。石头心想,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是谁。小龙不会这样做,而且他去上海了。难道他也被抓住了。
他们是否提到小龙?石头问丫头。
没有,我也没有说他们,我发誓。丫头紧张地说。
小龙兄弟俩在街上走得很晚,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避风睡觉的地方。可是,小虎困了,也累了。而且两个少年大晚上在大街上一直瞎逛也不好,说不定引起公安的注意。于是,兄弟俩随便在路边一个较隐蔽的角落缩起身子来睡觉。
雪停了,大街上一片白茫茫的,寒风呼啸,冷气直逼过来。小虎对哥哥说,我冷。小龙抱着弟弟,自己的身体也在发抖。小龙遥望四周,连块破布也没有。
小龙用力把弟弟抱紧,问他,还冷吗?
冷。小虎身体战抖得厉害。
你怎么了?小龙伸手试探小虎的额头,发现他在发烧,烧得厉害。
哥,好冷啊。小虎说。
你病了,哥哥带你去看医生。小龙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害怕,站起来,蹲下身,困难地把弟弟背起来。
哥,我会不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死掉啊?小虎在哥哥的背上问。
不要胡说,有哥哥在,不会让你出任何的事。小龙背着弟弟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可是,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医院在哪里。
他只能不停地走,希望可以遇见一个愿意帮助他们的好人。
走过三条大街,在第四条大街的拐角处,小龙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哗啦一下倒进雪里面。弟弟叫他,哥哥,哥哥。他也挣扎着要站起来,但身体像是陷入了沼泽里,无力。
在他的眼泪流出之前,两个巡逻的公安把他们扶起,问,小弟弟,怎么了?
我弟弟生病了,送他去医院。话说完,小龙也昏了过去。
两个公安一人背起一个少年,迈着大步跑在午夜的大街。
哥哥。小虎轻声唤小龙。
我在,不怕。小龙在昏迷中应道。
背着小虎的公安回头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小龙,心内猜想,这是一对怎样的兄弟呢?
白的雪上留下长长的两排脚印,鲜明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