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哎……”坐在琉璃瓦下的玉石栏杆上,小丫头以手托着下巴,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冥帝,你在哪儿啊?”
七天了,自七日前来到日月极地,在气氛冰冷色彩沉重的九霄大殿上,远远与他说了些话以后,就再没见过他身影啦!
虽听说妖族与冥族的战争一触即发,冥帝为此必定日夜难寝,可是,好歹也来看看她嘛;就算他没空来看她,那就让她去看他嘛,何必弄这么些冷面冷言的侍卫来,不许她迈出这无聊的院子一步呢?
“仙子大人,”幽明侍女上前来行礼,“午饭时间已到。”
终于有人肯跟她说话了!姬笑笑一时兴奋难耐,一边跟着她进屋一边不停地讲话:“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了?什么品级啊?咦,你的腰牌跟他们不一样,在发蓝色的光呢,好漂亮啊,这是不是说明你比他们都厉害啊?”
幽冥侍女面无表情地带着路,对某人的吵闹充耳不闻,直到走到放着食盒的桌子旁时,才恭敬地说了一句:“请仙子大人就坐。”
唔……冥界的人都是这么不爱说话吗?怪不得这里人数不少却总是冷冷清清。
姬笑笑讪讪地摸摸鼻子,还没坐定呢,又把好奇的心放在了食盒里摆出来的菜肴上了。
“这是什么?好香啊,是香酥梅花糕吗?哇,好厉害啊,瑶光女神过寿辰的时候,我去天庭御膳房里帮忙,就吃过一次的,又香又甜好好吃啊。别的人都说,这糕点可不一般,足足要凑够一百多样食材,要手艺精湛的大厨悉心烹调才能得到呢。嗯……就是这个味道!好好吃啊!”小丫头满足地赞叹之后,忽而又回头问道,“对了,冥帝什么时候过来啊?他今天是不是也吃这个?”
幽冥侍女淡淡回答:“奴婢不知。”
“哦,这样啊……”一句不知,把她快乐地小心情都压了下来。
不经意地扭头望了一望窗外的庭院风景,一袭修长的黑影却让她亮了眼睛。
“冥帝!”
伫立而侍的幽明侍女们还没来得及阻止,小丫头已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麻雀一样飞奔了出去。
“冥帝!冥帝!你等等我啊!冥帝!”
阴沉着俊颜的男子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气喘吁吁的小麻雀。
这样一个吵闹不休的小丫头,若不是还摸不清她的来历作用,他早就将她捏死了。
“冥帝你走得太快,我都差点追不上啦!”笑笑很委屈地抱怨着,但很快又恢复了无忧无虑的殷勤笑容,“你要走哪儿去?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我都整整七天没见到你了,我很想你啊!”
想我?
冥帝在心中嗤鼻,面上却依然寒冰森冷:“想我,为什么?”
本来是想用这冷漠的态度让她清醒一点,无奈对方厚颜程度已经到了令他叹为观止的地步。
笑笑眨巴眨巴眼睛,十分自然地表白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天下间竟然有如此不知羞的女子,冥帝嫌恶地嘲讽:“喜欢我?为什么?”
时时刻刻都有意图勾引他的女人,她们都是集所谓的天地正气于一体的“女英雄”们,都是为了让他下一瞬就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而献出宝贵的自己。
“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笑比他矮了不止一个头,抬高脖子仰望他,“但是我就是很喜欢、很喜欢冥帝你啊!”
换了是谁做冥帝,你都会喜欢吧?冥帝在心中冷笑。
“我以后能叫你万劫吗?冥帝冥帝的,不好听啊,因为人人都可以做冥帝,但万劫只有你一个啊!”一边开心地笑着,笑笑一边把手上的两块香酥梅花糕献宝似地捧到他眼前,“看,这是什么?哈哈哈,这可是不可多得的香酥梅花糕哦,又香又甜又解馋,难得今天大厨们心情好做给我吃,你也快来尝尝吧!”
她圆圆的黑眸中,有奇异的光彩在炫动。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光,比阳光温和,比月光明亮,比星光凝聚,比火光清亮……
忽然想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一双眸子,而且还见过很多次……
想起来了,是在年少时与神兽们嬉戏游玩的冥台围场里,是湛蓝的晴空,碧绿的湖水,美丽的奇花异草,还有那一双双清澈见底的深眸。
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奉父王与母亲之令,前来诛杀他的兄弟们。
一句句极阴毒的咒语在他耳边挥散不去,奇异的仙境变成了欲念的火海,天雷轰,地缝裂,杀声震天,与他一脉相承的血水染红了冰沁的湖泊。
“冥族祖训:凡我族中有瞳术之子弟,与双生子中之兄长者,必应早早除去,否则杀父弑母,骨肉相残,毁我极地,血洗八荒……”
一百五十岁那年,父皇杀掉了昆仑山后的九头鸟,找到了冥族之祖留下的训诫。于是从他无意中第一次使用了瞳术之后,整个天下都成了他的敌人。
也许那一天那些自寻死路的人不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沉睡在他心中的瞳术也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苏醒,而他也仍会是曾经那个在阳光下会笑的少年。
“你又有瞳术,又是双生子中的哥哥,我不杀了你,今后你也一定会杀了我。”
这就是他们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的理由。
“万劫?万劫?”见他的眉间似乎有点点不寻常的阴郁悲哀之气,姬笑笑忍不住低声唤他。
冥帝听到了她的呼唤,慢慢从往昔的记忆里走了出来,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流血漂橹的惨景在眼前渐渐云散了,只有一双黑亮的眸子,正吧嗒吧嗒地望着他。
突然地,他心生怒意,举步欲走。
“万劫!万劫!”怎么才停下来又要走啊?姬笑笑慌里慌张地去拦住他。
冥帝冷声沉喝:“让开。”
“万劫……你不要走嘛,我一个人好无聊啊,要不然你带我一起走啊?你喜不喜欢吃‘琼台米露’?我会做哦,而且做得很好吃哦!要不然你喜欢做什么,弹琴还是画画?我陪你一起做啊!”
“闭嘴!安静!”冥帝被她吵得不行,瞬时勃然大怒,一双眼睛都喷得出怒火来了。
他死死地、冷冷地、狠狠地盯着她,她杏眼圆瞪,像刚出洞穴的小兽一般,天真无邪地迎着他凛冽的目光。
见此情景的侍卫们赶紧把眼睛转到一边去,生怕被冥帝的瞳术殃及。
并非人迹罕至的寒冰路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突然,她笑了。
她笑得是那样灿烂,容颜上满是小狗摇尾巴一样的讨好,她主动拉着他的手,摇来摇去地撒娇:“万劫,你就让我跟你去嘛,你不让我跟你去,万一你又很久很久都不来,我一定会得相思病死掉的!”
冥帝不动声色地在心中惊疑——他的瞳术,竟对她完全无用!
春光仙子……
看来,她可不只是个小小仙子那么简单啊。
接到冥帝的传召,紫沧大将疾步奔到了琉璃构成的书房。
漫天的大雪在风中飞舞,它们和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极地,而庭院前的幽湖已冻结成霜了。
走过守卫森严的院门,正欲朝书房举步,他突然感到一阵比严寒更为凛冽的寒意窜上心头。
那冰冷的气流,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冻结了一般。
侍奉万劫多年的紫沧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按着惯例驻足跪下,隔着冰湖用心语向书房内的人禀告道:
“末将紫沧,因大雪封路,稍稍晚到,请陛下责罚。”
然而纷飞的白雪都快为他裹上一层严实的银装了,他身上的冰咒却还未解除。
紫沧疑惑地抬头,凝望庭院深处的琉璃书房:“陛……”
“下”字还没说出口,忽然一阵刺痛掠过他的手臂。紫沧低头一看,伴他沙场多年的青铜护腕已经裂成了两半,鲜血如溪流滴下,沁入了身下的积雪,又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埋葬。
手腕?紫沧恍然大悟,将因急切来复命而遗忘在袖中暗器取下,又朝书房的方向磕头谢罪,沁心袭骨的冰寒这才慢慢消失。
施法制住了血流,站起身来,紫沧朝书房大步迈去。
琉璃做成的寒沁斋,是一间八角菱形的房子,偌大房间连同天花板与地面在内,安上了无数扇可以活动的菱花镜。但凡入室者,必为其如梦似幻的场景弄糊涂,搞不清楚哪里是镜中物,哪里是现实。
而寒沁斋中被施了法咒,机关重重,暗器无数,一旦踏错一步,就必将魂飞魄散去。
这是冥帝为了防止行刺和偷盗而精心打造的。
紫沧还没进门,就被满室的身着紫衣正伏案批文的冥帝弄花了眼。同样是按照惯例,他只站在门口一会儿,不久便有黑蛾来引路。跟着翩翩飞舞的黑蛾,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冥帝面前。
看到冥帝时,紫沧不禁心中大惊,原来冥帝的幻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那菱花镜中他所看到的景象,不过全是幻像罢了。真实的冥帝今日穿的是一袭深蓝的衣衫,站在沙盘前,背影萧然。
“陛下。”紫沧跪下,手腕的伤口还在发疼,心中为入这密室而惴惴不安。
“平身吧。”冥帝对着沙盘目不转睛,黑蛾邀功似地飞到他面前晃悠,却被他隔空一弹,化作尘灰湮灭了。
这黑蛾可是前来投奔冥帝的妖族支系蛾王二公主所化,公主已有近万年修为,妖术强大到天族仙者都要忌惮三分,如今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很清楚自己实力的紫沧不由地心惊胆战。
“妖族派来的细作,早就该死了。”冥帝似乎是在解释,但他的表情那般淡漠,天下生灵在他眼中都如尘土沙粒,“我要成亲了,婚礼由绝音来负责。”
成亲?紫沧觉得不可置信,冥帝看那姬仙子的神情,分明是厌恶啊!
似乎看透了属下的心思,冥帝又开口道:“那女人是天族的一颗棋子,虽然不知道有什么计,不过我们应该将计就计。”
是将姬仙子不畏他瞳术的计吧?沉闷的极地有时也很八卦,此事发生了还不到一日,上上下下倒都传了遍,人人私语时都是眉飞色舞,尤其是当时正当值的那些宫人们,就差没学人间的说书先生摆张台子分九段评说了。
都说冥帝严酷苛刻,其实他只是不喜吵闹而已。离了他的眼线,只要他敏锐的耳朵听不到除了风声与飘雪声以外的声音,就算极地被大家闹翻了天,他也不会去管的。
知情已深的紫沧此刻十分淡定:“属下明白。”
“传我旨意,让姬笑笑搬至凝华宫,除幽明侍女外,不准任何人近身。”
“是!”
冥帝万劫的寝宫名为“凝华宫”,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将四海八荒内全部精华凝聚的地方。此地之阴之寒,非寻常冰雪可比拟,若无高深修为耗用仙气取暖,只要一接近,便会很快凝为冰人。而即使用仙气护身,随着仙气的消失殆尽,也会渐渐被此地的冰咒控制,最终魂飞魄散,湮灭于极地冰雪之中。
其实在先皇在世时,凝华宫并非如此可怕,却是一个闻名三界的幻海仙境,如珍珠柔亮的湖光会穿越春意盎然的花园,幽幽流影在雕画的玉柱石栏上。可惜的是,自先皇驾崩以后,万劫继位,连同他的阴冷一起统治了整个日月极地,而他所继承的、历代冥帝遗留下来的凝华宫,也终于成为了无人敢靠近的禁地。
没有得到冥帝的恩准,妄想私自潜入凝华宫无异于自寻死路,这是冥族里妇孺皆知的规矩。
如非皇命不可违,实在没有人会脑袋发热到此地来挑战自己的耐寒度,何况就算得了进入的许可,此处寝宫的寒冷度也不亚于极地门外的冰天雪地。
春光仙子姬笑笑并不知道这些,喝过幽冥侍女们端来的热汤后,便开开心心地往凝华宫蹦跶去了。
可是等啊等啊,从日出等到月上,心心念念的那个男子还未来到。
“唔,睡不着啊……”第八十三次翻身后,她干脆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如去外面找人好了!
念头心中闪过,笑笑要准备披衣下床。
她正准备要穿袜子,突然地心头一热,快乐的情绪伴着浑身的仙气立即流遍了全身。
这种感觉是……是他回来啦!
没错,一定是他!
“万劫万劫万劫!”刚刚还为无法入睡而烦恼的笑笑一下子蹦了起来,欢呼雀跃地朝寝宫的庭院里飞奔去。
冥帝下了御驾,脸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一个舞姬在诱惑他的同时递与他剧毒之酒,那是妖族独有的九头鸟临死前的最后一滴血所制。
然而为了避免自己被亲人们毒死,他早就练成了一身更毒的血液。
舞姬被诛灭了九族,但这已经是一百天以来第三个背叛他的人了,这让他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觉。
“冥帝,伟大的冥帝,与妖族联手并不代表我背弃了冥族,我只是要为我心爱的人报仇而已。被你虐杀的三殿下马上就有我去陪伴了,伟大而残暴的冥帝,我祝你永远孤独地存在在这与你的心一样寒冷的极地里,哈哈哈哈哈!”
这不过是一个温和的诅咒,冥帝无需自己动手,早有兵士打散了她的魂灵。
带着疲惫回来,才一踏进寝宫冰咒的范围,就见一团白白的影子飞快地朝他欢呼而来。
“万劫!万劫!”
不用细想也能听出来,跟小麻雀一样欢快的声音,除了那个吵得他头疼的姬笑笑之外,天下间再无第二人了。
姬笑笑飞奔到他面前,笑如春光灿烂,一双黑眸在月光下清亮明媚。
她朝他笑的样子,好似一只讨好的小狗,就差没根小尾巴在后面摇了。
冥帝面若冰霜地盯了她一会儿,良久,才冷冰冰地开口:“你很热吗?”
笑笑一愣,马上开始跟着人家边走边抱怨:“热?怎么会热呢?以前听说冥族的极地是极冷的,只是没想到竟然会这么冷!万劫你知道吗,刚才我看到寝宫后面有个小溪潭,里面有条好大好大的红鲤鱼,可惜都被冻成冰雕啦!好奇怪啊,你说这么冷的地方,水都成冰了,鱼儿怎么会来呢?好笨的鱼啊!”
“你不热的话,为何连鞋都不穿?”
“耶?”笑笑低头一看,自己的一双小脚丫子正光溜溜地在冰面上“展示”呢。笑笑不好意思地吐舌头:“哈哈哈,我都急着出来见你,忘记穿鞋了。”
冥帝驻足:“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难道自己身边有近卫已被她收买了?
“嗯,我也不知道啊,反正每次你离我近了,我的心里就会有一阵暖流流过,然后我就知道是你回来啦!”笑笑很诚实地回答。
冥帝低头凝视着她,良久没有回答。
忽然,他一把将她抱起:“地面冰冷,下次记得穿鞋再出来。”
腾空的笑笑先是一惊,下一瞬间便紧紧赖在了他的怀抱里,快乐地笑了。
然而,她没有听出来,即便语言是那般的温暖,但他的语气,依旧是如极地一样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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