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王性急,见我们只顾暧昧不明,清清嗓子道:“还是我说吧。其实很简单,我们派了些细作扮成百姓混进花都,散布城中蔓延瘟疫的谣言,还弄了不少尸体散放在街角,遵照成公主的命令,都是些‘新鲜’的尸体,只是简单地‘包装’了一下。”
突然发现,达王还真有作时尚达人的潜质,接受新鲜事物那叫一个快!
忽然看见城中火光冲天,马嘶人喊,想必双方军阵终于开战!
“传令就地休息进食,半个时辰后重新集结,准备攻城!”
花开无声凛然下令,那一刻霸气王气集于一身,眼角眉梢都透着果断刚毅,果然是伟丈夫、真男子。
通王达王似也被他神态震撼,通王抱拳道:“我们自边关舅父那里所带的两万大军也整装待发,听候王兄差遣!”
“那两万人暂不用,我自有安排!”花开无声似成竹在胸,说完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城儿饿了吧,这些点心,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桐花糕!”
我惊喜地叫出来,好久不曾吃到了,今日却在此情此景下得以品尝,什么战争的危险和冷酷瞬间被扔到脑后,我指出纤指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阖眼品尝起来。
直到一口气吃掉大半,才觉得周围安静得异常,抬头看见三双惊艳的眼眸。
“咦?你们也想吃么,给!”我笑着将桐花糕递了出去,心中却有些不舍。
“我们想吃的不是这个!”达王快人快语,说完又后悔般看看凉王道,“我是说,三王兄想吃得不是这个!”
“没想到成公主吃点心也令人赏心悦目,”通王忙打圆场,“怪不得见女子从来都敬而远子的凉王竟然动心,恐怕没有人能够……”
“嗯咳!”花开无声适时地打断这对稍嫌鲁莽的双胞胎,看着城中方向淡笑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我们该进城了!”
花开无声勒马向前奔出数丈,转过马头面对着队伍。
他双目幽深,目光扫过数万人的队伍,却似乎看到了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忽然便得凌厉起来,似乎却穿透每一个人的灵魂。
近三万的大军此时却在他的目光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队伍里鸦雀无声,只有风呼啸着吹过衣摆,雪纷纷飘落在铠甲上的声音。
“各位将士,镖骑营素有铁军之称。我们,从来都是不败之师!但你们也要知道,现在你们要面对的既是敌人,也是同胞手足,对敌对冷酷果断,但绝不代表可以滥杀,更不可动百姓一根寒毛,否则,死!”
他顿了顿,众将士似被他气势震慑,一时间似乎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扫射一遍队伍,他才又扬起马鞭,指着花都缓缓开口道:“那里,京都等着我们,皇帝等着我们,皇都的百姓等着我们!在这场维护正义的卫冕之战中,你们将会得到无尚的荣誉!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现在,你们可愿意跟着我共卦国难?”
“愿誓死追随凉王!”两万多将士齐声呐喊,声震环宇。
我几乎被这样浩大的场面感动得落泪,至少是满腔激情满腹豪情都被激发出来。现在才知道花开无声为什么会这样笃定沉着,现在才知道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喜欢着自己的男人是多么的出色,多么令人折服!
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所谓的战场:遍地的血迹、尚温热的尸体、被遗置街角无助呻银的伤员,这场战斗比我想像得要残酷惨烈得多。
花开无声握住我微微发颤的手,一道暖流涌入四肢百骸,我感激地看他一眼道:
“无声,也许,你错了!”
他点头,他自然知道我在说什么,只低声道:“我并非无所不能,城儿,我也有控制不了的事情。我只是尽量做到谋定后动,失败的代价太大,不是你我能够承受的!”
是的,失败的代价太大了。
失败,意味着花国最美的男子花开无痕会再次被人蹂躏亵玩;失败,意味着我圣女的身份必将公诸天下,以助厉王实现他的狼子野心;失败,同样意味着我们之间不再有将来,意味着永无休止的连年内战!
所以,他才会布置得如此周密,引诱得如此夸张,以图让所有可能的威胁尽早浮出水面,才好走得安心走得无牵无挂,是这样吧?
但是失败的代价,却必须有人承受,譬如此刻的淳王。
厉王与庄王在看到我们之后,脸上变幻莫测,有惊讶,有愤恨,却更多的是无奈。
是的,他们两万余人除了赤炼的一万铁骑损失甚小,其余几乎全军覆没。
淳王的两万多外援人马折损大半丢盔卸甲地逃回北疆,御林军却几乎没有抵抗便缴了械,我严重怀疑他们仍在听花开无声的指挥,显然有如此想法的人不止我一个。
厉王和庄王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可能感受更多的是被人设计利用了!
虽然此招不甚光明磊落,连我都有点替花开无声感到一点不好意思了。可是凉王自己似无所觉,表情自然到没有丝毫的做作,就像是参加一场最普通的宫廷宴会。
忽然就想起苏洵的《心术》中那著名的“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凉王的气质风度胸襟魄力,即使要征服梦幻大陆,我也丝毫不会怀疑。
淳王似乎也有这样的气质呢,只是他气质中更多了些英雄未路的悲怆和苍凉。
众人的目光齐齐锁在他身上,那几道目光源自于他的兄弟手足,源自于他曾最亲近的人,可是如今,这些目光里有仇恨、有逼迫、有悲悯、有不舍……
凡此种种,淳王却只作未见。
他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表情平静,依然是一身干净朴素的灰袍,依然是俊眼修眉,精致纤细,整个人干净得一尘不染。
这样干净的一个男子,几乎让人怀疑他历经凡尘一劫,只是为了羽化飞升而去。
可惜他要去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因为他,必须对死去的一万多将士负责,必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无声,你来了!”花开无邪仍着一袭朴素的灰袍。
花开无声走上前去,躬身施礼:“对不起,四弟,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我自取!”花开无邪笑得安然,“无痕,还好吧?你的成公主呢,是否已经把她藏好了?”
他什么都知道么?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急于称帝,自取灭亡?
“是的,她很好!”花开无声语意模糊。
他们兄弟心意相通罢,花开无邪似并不相信成公主被杀之说,而无声的她很好也可圈可点。
我看看厉王和庄王,果然他们面带疑惑,并不听得大懂那两人的对话。
无声却不看旁人,只回首冲我招招手,我走上去站定。
他牵着我的手站在花开无邪前面微笑:“这便是我曾向你提及的侍童城儿,在千柳山庄,他曾陪了我月余!”
我愕然摸摸脸颊,原来花开无声趁我睡着时做了手脚,还在我蝶衣外换了一身男装。一路上只有震惊、悲伤和愤怒,根本没顾上注意通王达王诧异的眼光。
“很好,真的很好!”花开无邪一脸了然,“你想问我为何如此是么?”
花开无声轻轻点头,目光却十分坚定。
花开无邪从腰间缓缓抽出那管曾为我伴奏的玉箫,轻轻抚摸着晶莹剔透的管身,似陷入深深回忆:
“我还记得,这管箫是我十六岁及冠时三哥送我的礼物。三哥喜琴,父王却偏赏了你玉箫。后来我们经常琴箫合奏。再后来无痕从忘情峰学道归来,你们便整日形影不离,而且你又教会了八弟弹琴,我们便不常合奏了。”
花开无声星目蕴泪,执住花开无邪的手哽咽道:“四弟的心意,我岂有不知!”
花开无邪笑得凄然温婉:
“恐怕你未必知道得很清楚……你可知我们花氏男子是被下了咒的?据说一千年前,第一代花帝为了成就霸业,娶了王候之女。梦幻大陆最美的男子幽冥,一直在他身边服侍,在他新婚之夜自缢。死前曾下咒,让花家每五百年出生一个绝色男子,他将搅得兄弟断袖、手足不伦,尽尝幽冥生前所受之苦甚至比他要痛上百倍!”
“别说了!”花开无声摇头道。
花开无邪依言点头,终又开口道:
“我知道你为了保护无痕才出此下策。其实你一直都错了,我为了你而接近无痕,让你怀疑至今,看来我自己错得更荒谬。”
看到无声想要辩解,他伸手轻掩住无声唇角笑得惨淡却释然:
“其实我也有私心,若此役成功,或许我真的有掌控全局的机会。其实我想要的不多,甚至会因为你爱护着无痕……或是成公主,可惜,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原来花开无邪一直喜欢着他的三哥花开无声,我恍然大悟,这样干净纤巧的一个男子……我忽然忍不住插口道,““你做得对,能不顾一切的追求自己想要的,本身并没有错!”
我想说,只是为了这个,你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却终是生生咽了下去。
花开无邪眸光一亮,连声道“好!好!不愧是无声喜欢的……侍童!”
他看着我,没有丝毫妒恨,在那一瞬我知道他早已经看出我是谁。
“无声,我们再合奏一曲如何?”
花开无声敛起眸光,无语垂目,良久方缓缓点头。
花开无邪面露喜色,小心翼翼地从桌下抽出一张古琴。
“流水!”花开无声失口,再难掩心头悸动。
“是,”花开无邪珍而重之地用袍袖擦拭,边柔声道,“难为无声还记得它,当初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寻到这张古琴,可惜你我合奏的第二天你便转赠给八弟,我为了把它要回来,可让八弟着实宰了我一次!”
花开无邪似陷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不由轻笑起来。
花开无声却一脸歉疚,呢喃道:“对不起无邪……”
“是我不好,你定是在我的琴音里听出了不该有的情绪,当时唯有无痕在旁边,我们对着他合奏,是我让你误会了。我总是做让你误会的事,不过也好,这样也少了你好些烦恼!”
花开无邪轻轻调试了几个琴音,递给无声。
花开无声拿了琴坐到淳王对面,轻轻拨弄了几下,寥寥数声却让人听出无限悠长的琴韵。
两人各自调音,并不看对方,却在零零落落的数声之后,神情同时一肃,似抛却了周围所有,步入只有两人的世界。
我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宽大的叶片,一滴又一滴;看到飘飘荡荡的雾蔼弥漫在清晨的林间,一缕又一缕;闻到浓浓淡淡的花香播散在薄暮的田野,一阵又一阵。
风呼啸着从树梢掠过,冷得人心头结上了薄冰;雨又轻柔地抚摸着枝头,染上一层层娇嫩得新绿……
箫声极尽苍凉,似在倾诉着思而不得;琴声极尽温柔,似在抚慰着相思的苦痛。一会箫声从琴音中穿过,浓郁中透出清越;琴音不停不歇,若春风化雨,若冰河乍暖,终于带着箫声平和起来,两音相绕,缠绵不休,似在谱写着人间至情至性至死不悔大彻大悟!
突然,箫音三变,越来越高亢,极致达到一个绝不可能的高度,箫竟然“啪”的裂开!
“铮——”琴弦亦随之三根齐断!
两人一直不肯抬头,此时却一同抬头,相视而笑,那笑容纯净美好,相知知惜只在那一眼之间。
如今才知道,什么叫一眼万年!
花开无邪握住箫管,嘴角缓缓沁出一缕殷红鲜血,笑得非常开心,低声唤道:
“无声——我真得好开心。临死总算大彻大悟,所谓人间至情,守得住虽好,即使曾经拥有,哪怕一时半刻,此生不虚度矣……”
话到最后已几不可闻,嘴角又喷出一股鲜血,人已微笑着溘然长逝!
至死手中仍紧紧握着那管裂开的玉箫!
花开无声慢慢站起身,我看到那张古琴上断了的几根弦,以及点点滴滴的血痕。
他身体似有些飘浮,脚步却异常的坚定执着,背景忧伤而寂寥,失去了知音的心情,一定非常的悲痛吧。
高山流水,我听说过伯牙为子期摔琴,心里清楚地感受到无声的心意,恐怕此生,他再也不会为谁弹琴了!
知音少,琴断有谁听?
这样的绝世之曲,一生能听到一次,足矣!
这世间的至爱真情,即使能拥有一份,已经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了吧?
无声默默弯下腰去,轻轻拢起垂在淳王额前的一缕发丝,长臂轻舒,似怕惊到那个恬淡干净的人的酣梦!
留给我们的,只是一个抱着淳王、一步步走远的孤单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