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买卖,并不划算。要怪就只怪昨晚的夜色太过温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发生点什么,也不算过错。
她是个随性的人,不在意为谁守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处女情结,当然也不会再有什么一旦献身于谁,便矢志要非他不可的蠢想法。
这些年,她已改变许多。
她也说不上来这些改变是好是坏,然而心是这样想的,她就这样做了,阿萨里不在身边,她察觉自己仿佛又迷茫起来,不知究竟在干些什么。
要沉沦就沉沦吧。黄如金朝天望了一眼,京都的天色还是碧蓝透彻,她不觉皱眉,这样美丽的天空,下面却始终都活着丑恶的人类,也不在乎再多她一个。
林愈或许在看她,黄如金察觉到背后有一道黏着的视线,不曾挪开。
她抬脚走得更快,很快便出了院门,一转弯,就出了秋水斋。
终于避开他了,黄如金轻轻喘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
是愧疚?或许有一点。
她现在本来就没了什么谈情说爱的心情,只怪林愈自己送上门来。她其实只想让那个人心痛,最好绞得像她那时一样。
然而明明看似简单的一件事,却总有无辜的人牵扯进来,黄如金勉强想在嘴上扯出一个笑容,内心却只想哭。
她默默在心中祈祷,如果李书墨如她所愿,痛苦得死去活来,她一定主动下地狱。
就算是四万御林军的统领,心脏也不过一样,只有拳头大小,那样小的地方,刚好恨一个人,其余的,真是没法管了。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豁达。
原本在贡图罗不是想得挺好的么?事实却总不一样,临乡情怯,临乡情变。
靠他越近,心中仇恨的念头就越不可遏制。她才是真的疯了。
黄如金在秋水斋的门口楞了一会儿,片刻之后,猛然拔脚,匆匆往明德殿去。
林愈定在院子里没有动,原本他心中还在担忧,黄如金昨天一天没吃,又是一个晚上劳累,此刻定然饿得不行。然她忽而转身离去,林愈也就没有再开口——心已经一瞬间凉了。
她果真还是没有放他在心上。
聪明多数时候都是件好事,他可以用这份聪明揣摩她的思想,知道她想要什么,害怕什么,然而聪明过度,也是一个巨大的杯具。
比方此刻,他明明不想相信,但理智却早已替他算好,先入为主,告诉了他答案。黄如金的心,并不在他这里。
之前设想的‘得身即得其心’的想法其实并不成功,他以为她是因为这一点而喜欢上了李书墨,于是借鉴效仿,然而黄如金毫不留情走了,徒留得他一个东施效颦的笑话。
林愈低头轻轻笑了笑。
他真是犯贱,明明知道她现在就是这样的人,却还是又栽了。
秦彦之如今虽然羽翼丰满,然而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他毕竟不是皇帝,还是得跟着文武百官一起去上朝。
黄如金赶到明德殿的时候,里头空空如也,李靖安拿着拂尘守在门口,看见她过来,笑眯眯招呼,“晚上睡得可好?”
黄如金双目无神,两颊凹陷,一看就是有情况,李靖安这么问显然是故意的。
黄如金也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想了,她懒得解释,只长长打了个哈欠,往殿内一望,正好看见太子的书案上摆着两盘精致的糕点,远远看着,似乎颇为诱人。
“我吃一两个没关系吧?”
她直勾勾望着那两盘糕点,虽然是对着李靖安,然而委实没有看他一眼。
李靖安无奈点头,黄如金得到允许,立刻饿虎扑狼纵上前,将盘子给抱了出来,然后将袍子一撩,便坐在了殿外的白石台阶上,点心放在膝盖上,她一口塞一个。
太阳从当空照下来,在她凸起的腮帮子下方留下一点点阴影,李靖安发觉,她好像又比初来之时,要苍白了几分。
眼下离下朝还有一段时间,带刀侍卫就是个闲差,黄如金吃完了点心,打了个饱嗝,干脆就摸着肚子坐在殿门口晒太阳。
这委实没有半分带刀侍卫的样子,李靖安不觉有些为难。
左右说起来,她好歹也算是太子的护卫,怎能这样不成规矩?虽说她身份特殊,太子应该不会介意,咳,与其说是不会介意,应该说是就算介意也没办法……李靖安只好抱着拂尘又走近了一些,他靠在殿外巨大的朱色柱子上,有点意外,黄如金找的位子确实是极佳,太阳暖呼呼照在身上,还真是舒服地要命。
“咳,田大人,您可不能这样。”
黄如金其实昏昏欲睡,碍于有职在身,她始终忍着没睡觉,如今李靖安一问,她立刻抬起眼皮问,“我怎样了?”
李靖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训斥吧,他好像还没这个权利,何况黄如金也是他疼爱的小辈之一,他也没法真狠下心去骂她,只是看见她这么一副烂泥样子,心头始终有些不舒服。
黄如金看他欲言又止,干脆转过了头去,不再理会他。
李靖安犹豫了一阵,还是道,“田大人……”
“您就叫我金子吧。”
虽然现在已经改名叫田金,但听着别人叫这个不甚熟悉的名字,黄如金还是感觉怪怪的。
她将手环成了一个小圈,试图将头顶的太阳给圈起来,然而待她眯眼去看时,太阳却更刺眼了,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差点被刺得眼泪直流。
既然都叫小名了,李靖安自然也就明白,黄如金早将他当做了自己人。他心头一叹,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同她一样,撩起袍子,坐在了殿外的石阶上。
黄如金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金子是她的昵称,黄泰山还有老林都是这么叫她的,重案组一帮子兄弟也这么叫她,不过来到这里,这样叫的人反而少了。
阿萨里倒是叫过她金金,不过这个称呼委实太恶心,黄如金耳边不觉回响起林愈的声音,他喘息着一遍遍念她的名字,“如金,如金……”
如金这个词,听上去很像是“如今”,本来甚为恶俗的一个名字,愣是被他叫得仿佛空谷幽兰。他从未给她取过什么小名或爱称,每次都是极为深情而认真地叫她的全名,如金甚至疑心,他每叫一遍“如金”时,便在心中慢慢用刀子划上了一遍,越往后,越深刻,从来没有平淡的感觉。
仅仅只是叫一个人的名字,里头竟也有许多无法掩藏的情愫。
黄如金一时有些意外。
她时常怀疑身边每一个人,觉得一切都不可信,然而此刻她却不觉苦笑起来,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感情其实总会变得不由自主,再如何想忽视,其实也没法不看见。反过来也是这样简单,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同样昭然若揭,那时在李府,她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那会,她总爱自欺欺人罢了。
林愈下朝以后便去了左春坊,没有再过来太子的明德殿这边,太子倒是回来了,看黄如金一脸死人样子立在殿中,仿佛临死的门神一样毫无生气,真是比没有侍卫还可怕,他干脆准了黄如金的假,让她先回去休息。
黄如金回秋水斋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头昏脑胀地起来,在院子里用冷水拍了拍脸,终于感觉好了一些。
她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感觉精神恢复地差不多了,便立刻出门,往城西奔去。
驸马宅在城西,这倒不是刻意,很多达官贵人都在城西有宅子,像秦晓羽这样备受皇帝宠爱的公主,新建宅子在这一带,也十分正常。
黄如金倒没有想过要去找李书墨,她只是出去听戏,广安园在西市,也是城西方向。
其实这会儿,关于金吾将完璧回京的消息,已经慢慢在朝廷传出去了。
民间或许不知道,但朝野之上,有关黄如金的消息,早已成为一个公开的秘密。
黄如金上次上任时,那医婆替她检查了身体,因为情况怪异,德禄帝便收了手,大家心中虽然都了然,但并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
何况黄如金如今是在明德殿当差,带刀西侍卫,说起来是个闲差,但这个差事,其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这职位就好比德禄帝跟前的御前侍卫一般,非太子心腹不可当。德禄帝毕竟也是因为忌惮东宫如今的势力,方才没有轻举妄动。
父子二人貌合神离,彼此维系着最后一点表面规矩,其实只差一线,便要撕破脸皮。
两边都是水深火热的,暗暗较量,这样造成的后果就是,虽然看似平静的水面因为黄如金这一颗石子的投入而波纹涟漪,但事实上,她的出现,却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黄如金在去广安园的路线悠闲地扇扇子,她如今生活,竟还算做滋润。
往西市的路线,要绕过驸马宅,黄如金一颗心忽而悬了起来。
她用手轻轻抚了抚,脸色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