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死别之难
天行在林间纵跃,发出一声长啸,震得山林也动,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激得风摧树动,簌簌声响,被金胡子和黑豹他们听见,寻着来声之处赶去。
天行并未就此回山城,而是折道来在昨夜激战之处,只见这里狼籍一片,方圆数十丈的林子,半边已被烧焦,火势仍在蔓延,另半边则罩着厚厚一层严霜,幸而蒙鹜的尸身未遭损毁,天行来到他跟前,跪地拜了一拜,将他尸身托起,横放在臂弯上,又来到鼠驼子尸身旁边,抬脚踏在他肥硕的肚腩上,用力一蹬,再看鼠驼子圆滚滚的尸身便如一只大皮球,迅速滚入了着火的林中。
他托着蒙鹜尸身,向山城方向急奔,一路攀高跃低,行走如飞,纵是路途崎岖,地势艰险,也丝毫不为所阻,只是想起惨死的家人,又看看蒙鹜,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入夜,只见一弯新月已斜挂东南天边,西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天行加快了脚步,奔出十余里,已到了城西乱石坡,只见月亮已升到高处,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山城中有几家灯火仍亮着,犬吠相闻。
天行越奔越快,不多时已到了城外,一瞧北斗方位,见时辰不过二更时分,心想:“前日从山城到西林用了一天两夜,今日再从西林回山城,却只用了一白天,当真奇了。”他体内新增了怯月大师的七成玄冰真气,虽尚不懂运用之法,可终究与从前大有不同,行走奔腾如飞,却丝毫不觉得累,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
立在一块大青石上,眼看托在手臂上的蒙鹜,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心道:“从小义母待我最好,便与亲生娘亲无二,如今她不在了,我便成了个没爹没娘的人,娜儿待我也很好,甚至有意将终身托付于我,我却最终也未能使她如愿,实是对她不起,而蒙叔叔对我更是有天大的恩德,我却一直误解他,现在后悔,为时已晚,只有尽力完成他的遗愿,好好照顾甜儿,除了找尊圣报仇之外,这也许是我唯一能为蒙叔叔做的事罢?”想到这里,不由得更加难过,眼泪掉落下来,心中有感肩负好大责任,又想:“蒙叔叔虽非我亲手所杀,却是为了救我而丧命,若是之前并未受我一记重击,也不会轻易被鼠驼子刺中,总归是为我所累,甜儿对父亲一向孝敬,她会原谅我么?”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
天行从沉思中惊醒,向家院奔去。
雷步鹏和沙开奉金胡子之命,留下照顾冰姒,娇娜母女俩的尸身也不可无人看管,他二人一步也不敢擅离,自打众人离去不久,冰姒便醒转过来,只是不熟当地路径,未敢轻动,只得留守等候众人归来,三人一等便是两日三夜。
便在此时,雷步鹏正与沙开在院中说话,忽见由城南小路上急速奔来一人,正是天行,见他手臂上还托着一人,却不认得。雷沙二人连忙迎了上来,关切道:“天行,你没事罢?”
天行道:“我没事。”雷步鹏见只有他一人回来,其余人却不知在何处,便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人么?”沙开虽不爱多言,却也极是忧心各人的安危,随着问道:“是啊,为何不见其他人回来?”天行道:“我记挂着家中,所以先行回来,他们随后便到。”
雷沙二人得知他们平安无事,也便放心了。见天行托着那人,背上血水已经凝固发黑,显是死去多时,雷步鹏问道:“这是”天行低头道:“他是我的一位大恩人,也是我的亲人。”说话时,语气神态显得极是消沉。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雷步鹏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还是回去罢。”三人来到院中,到了房前。
房门半开半合,从屋内透出亮光,天行推开门板,探身入内,只见堂前桌上两只白腊高燃,照得室内通明,地上搭着两张板床,躺在上面的分别是自己的义母和义妹,身上用白布盖着,冰姒正坐在旁边,她看见天行进来,缓缓站起,脸色苍白,更显憔悴。
雷步鹏和沙开帮着天行,将蒙鹜的尸身放在两条并排的长凳上,同样找来一大条白布盖住,这边暂行安置妥当,天行又来到那两张板床之间,伸手去掀盖在义母和义妹身上的白布,见她们已换了一身整齐洁净的衣衫,头上和脸上的血迹也已擦洗干净,想必是冰姒帮着打理的,天行对她点了点头,以致谢意。他又将白布重新盖好,便再不抬头,跪在两床之间,伤心无比,悔恨无穷。
他心中悲如潮涌,梗塞咽喉,要想号哭,却说甚么也哭不出声来。
烛光晃动中,清清楚楚映出了这对母女的脸。母亲那深切关怀之情,妹子那娇俏可人之态,仍似留在她们眼角眉梢。
只听得雷步鹏劝道:“天行,亡者已矣,你自须节哀保重。”他自知劝也无用,却实不忍看着天行如此难过。天行像是没听见,低着头默不作声,便如石像般跪着不动。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屋内却是静得出奇,似乎听得见各人的心跳、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已近黎明时分,天上却依旧乌云密布,罩得如锅底一般,便与黑夜别无两样。
又过了两个时辰,大雨彻底停住,忽听得山道上有几人朝着城里奔来。这几人相距尚远,雷沙二人凝神听去,辩出来者是金胡子他们,顿时心生喜悦,出门去迎。
金胡子等人渐行渐近,来到了城边。黑豹道:“不知天行回来了没有,我们快进去看看。”断麟道:“四哥放心,说不定三哥早就在等着我们了。”接着便不多说,急向小院奔来。
雷步鹏和沙开正在门外相候,远远得见七个人影晃动,朝这边过来。
二人对望一眼,共同迎了上去,当下给紫翎、玉桐施了个礼,问道:“两位小姐安好?”紫翎道:“我们没事,劳烦两位记挂,不知大哥他可回来了么?”
雷步鹏道:“天行兄弟正在屋中,已有多时了。”说着话,在头前先行,带着众人进了小院。雷步鹏又道:“自打天行兄弟回来,便跪着不起,我们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还没等他说完,紫翎、蓝嫣二女已推开板门,冲进屋来。天行知道是金胡子他们在外边,从进来这二人的脚步声中听出,正是紫翎和蓝嫣。
天行并不抬头,仍自跪着,自管想着义母和娇娜生前对自己的诸般好处,一家人欢聚在一起时的天伦之乐,此时想来,却只是徒增伤感罢了。
只听紫翎说道:“大哥,你别难过,她们虽不在了,却还有我们陪着你,你便将我们当做是亲人罢。”她见天行难过,自己心中也不好受,语气中充满了悲意。天行也不作声,脑中自顾茫然。蓝嫣道:“翎妹妹说得是啊,你这样难过,不但自己伤了身子,她们在天有灵,见了也会心痛。”天行仍不作声。紫翎将手搭在天行肩上,叫了声:“大哥”
声音中已有几分哽咽。
天行隐隐约约听到紫翎和蓝嫣的话语,只知她们是在劝说自己不要伤心,但到底说些甚么话,却一句也没听入心中。
这时桌上那两只白腊已然烧尽,屋里黑沉沉地。天行始终在原处跪着,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冷静,凡事总有决断良策,纵使遇上了为难之事,片刻迟疑,最终会有妥善之法解决,但如今全家亡故,悲痛已极,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
二女待要再劝,只见得金胡子迈步进来,大道道:“逝者难追,像你这般徒自伤悲,又有何用?当务之急是将她们好生下葬,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这几句话,说得言简意赅,直中要害。金胡子见他满怀悲情,不能自已,生怕他就此颓废沉沦,故而出言警示,语气也显得颇为严厉。
天行听在耳中,入到心里,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害我家毁人亡的罪魁祸首是尊圣,如今他尚未伏诛。幸而天赐机缘,让我得到玄冰真气,我当下番苦功,勤加习练,总有大仇得雪的那一天。”这么一想,当即精神为之一振,昨夜直到此时,他已跪了六个时辰,虽已乏累难支,但心中的哀痛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于是在紫翎和蓝嫣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
他出了门,走到院外,见大果树边放着锄头,心想:“便将义母和娜儿还有蒙叔叔他们入土为安罢。”提起锄头,走到不远处一片小树林中,并列掘了两个土坑,又在旁边不远处掘了另一个土坑。
此时,众人已将三具尸身用床板抬到了小树林中。天行抱起了义母的尸身,走到一个土坑旁将她放了下去,回屋找出义父留下的那件血衣,和灵位一并放在义母身旁,亲手洒土埋葬。然后又将蒙鹜放入另一个土坑中葬好。
最后他抱起娇娜的尸身,来到与义母挨着的土坑旁,将她轻轻放了下去,抓起一把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
他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娇娜,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话声,约定等着天行回来,要一辈子陪他。数月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时而深情、时而俏皮、时而正经、时而伤心的话,如今天行真的回来了,却再也听不到她这样说了。
天行跪在坑边,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娇娜脸上。忽然间他想起了甚么,低声道:“劳烦将我的包袱取来。”
众人离去这两日,所有马匹和包袱都由雷沙二人看管,雷步鹏当下应了声,不多时,便将包袱取来,交给了天行。众人不解何意,但见他从包袱中取出一物,用红绸裹着,打开来一看,竟是他从陀螺镇购来那柄妆刀三雀。
天行拨开娇娜身上积土,将那柄晶莹闪光的妆刀三雀放在她手上,颤声道:“好妹子,哥哥对你不起,我我”话到这里,已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从他沾满污泥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泥水,在他脸上留下道道痕迹。众人在旁看了,也不禁心酸落泪。
突然之间,他挺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娇娜,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脸上。
在林中折下一段树干,剥去树皮,剖而为三,用匕首削平了,在一块板木上刻道:“父亲母亲之墓”。墓中虽无义父尸身,却有他的血衣和灵位,便算将他们合葬了。
又在第二块板木刻上‘尊师蒙鹜之墓’。他一身本身出自蒙鹜再传,故而尊其为师,显示敬重之意。
拿起第三块板木,心下沉吟:“该刻些甚么?我曾答允过要娶她为妻,虽只是出于安慰之言,却也总算有过夫妇之盟,生前未能如约,死后该当还她一个名分才是。”便刻了‘爱妻娇娜之墓’六个字。放下匕首,将三块板木分别插在坟前。
其时天开云散,他跪地拜了三拜,转身便走,刚到林边,蓦地在一缕阳光下见到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凄凄冷冷,甚觉孤单,众人岂随身后,却似天地间只有他一人存在,心中一酸,便欲回去,再到墓前坐上一会,但只一沉吟间,豪气陡生,虚出一掌,劲风到处,激得旁边一棵大树乱颤,叶子落个精光。一声长啸,大踏步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