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情洞天 (1)
申飞前脚冲出,老人后脚就跟了出来,叫道:“想跑,没那么容易。”一股掌风呼啸而出,震的窗棂颤动。两人都是一等一的轻功,瞬间就穿到了街心。老人抓起一块店前招牌就扔了出去,劲力非凡。申飞向一侧让过,老人乘机奔到前头,回身就是一掌。申飞举掌相迎,借力急退,倏地后掠了四五丈远,调头就走。这一跑,当真迅若疾风,速若闪电。申飞在前,老人在后,就如两道鬼影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飞行。逍遥派以轻功独步天下,申飞又将逍遥派轻功发挥的淋漓尽致,当今之世,能与其媲美者,恐怕寥寥无几。
但是无论他如何变换身法,老人如影随形,始终不曾落后。虽然不曾拉近这四五丈的距离,却也没有落下分毫。不知不觉中,已从黑夜奔至白天,从烈日奔至冷月,又从星氲奔至霞光。两人神速不减,不即不离,仍然保持着这四五丈的距离,两道清风般向南而驰。午时,刚好经过一城,申飞倏地停在一个酒楼面前,回身面向老人。那老人微惊,也立时收步站定,面不红,气不喘,笑道:“娃娃不逃了?”申飞摇头笑道:“前辈急走了两日,想必也饿了,不若在此吃饱喝足再走?”那老人大笑,道:“好!吃饱喝足再走。”随着申飞走进酒楼,也不猝然偷袭。两人各自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遥遥相对,依然保持四五丈的距离。
那老人鹤发飘飘,一席褐色长衫,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相对,申飞要自惭形秽了。只见他衣衫褴褛,浑身污渍,连一个规矩的乞丐都不如,一进店门顿时引起众人非议。申飞察言观色,及早拿出银两抛给柜台,责令小二为他买一身雪白儒衫来。酒饭之时,果见那小二奉着一件儒衫而来,其态殷情有佳。申飞也不避讳,当众除去原本属于周全的肮脏衣服,换上新衣。并要了一盆清水,梳洗一番。顿时,土鸡变凤凰,泥鳅成蛟龙。那俊秀的面庞,清朗的容颜,儒雅的风姿,隽永的神采,无不令人倾倒,任谁也无法将其与刚才的叫花子形象联系起来。那老人拍手笑道:“好俊的小伙子!老逍遥在世,怕也要自亏不如了。”申飞淡淡一笑道:“多谢前辈夸奖。”然后就座而食,泰然自若,浑不管周围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少刻,店外碎声响起,闯进数人来,为首的竟是乔浩天。
乔浩天还是一副冷俊的神情,漠然地看了看申飞,又看了看老人,而后在门口的位置坐下,形成犄角之势。那老人自始自终都不曾向门口看一眼,酒食依旧,目空一切的样子。申飞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悠闲自得,浑不在意。乔浩天要了一壶酒后,就一直冷冷地盯着手中酒杯,不喝酒也不动弹,仿佛要将杯中的酒水冻结似的。他身后的四名随从也同样一脸冷漠,寂静无声,好像天生不会说话。店中的食客,也突然变成了哑巴,静得令人惊奇。间或有汩汩汩倒酒的声音,却又那么空旷遥远,显得更加静了。终于,申飞和老人都放箸停饮,相对而视。申飞摆手道:“前辈请了。”那老人道一声“好”,即向申飞抓来。申飞见势已遁,不走正门,从偏窗穿了出去。同时,乔浩天也飞身而起,疾速跟上,他的随从自然如影随形,紧追其后。一列七人,从大街上飞驰而过,有若风行。申飞在前,老人次之,乔浩天随后,各自保持一定距离,若即若离,不分轩轾。乔浩天的四名随从也十分了得,紧跟三十余里,不离不弃,遥望相随。直奔出七十多里时,这四名随从才失去了踪影,被远远甩掉了。
申飞见乔浩天紧跟在后,不禁赞道:“乔浩天果然名不虚传,恁地了得。”那老人也是一般心思道:“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两个娃娃好俊的身手。”三人虽是一般的速度,姿态却大不相同。申飞潇洒自如,飘然欲仙;老人火暴雷鸣,疾若流星;乔浩天则平平稳稳,厚重有余。这一奔,就又是三个时辰,从烈日中天直到夕阳晚照。申飞不停,老人和乔浩天也没有休息的意思。刚好路过一段横山开出的狭道,两边都是陡峭的山壁。忽闻背后风声刺耳,添满了整条道路。申飞不暇细想,以顶为心,头下脚上空翻而起。低头看时,却是无数的竹筷横飞,劲力非凡。其后老人已乘机抢前,挥掌急攻。申飞头下脚上,无从借力,都以“以弱导盈”之法化解。而后,脚踏在陡壁之上,边打边向上退却。那老人一步一跟,决不放弃此次机会,凛冽的掌风压得申飞喘不过气来。再看乔浩天,抱剑立于三丈之外,默默而视,丝毫没有相助那一方的意思。那老人不但轻功绝顶,身手矫捷,而且内功十分深厚,尽管申飞已熟悉了“以弱导盈”之法,仍不能完全化解其力的冲击,每受一掌,都会在内腑之中掀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严重影响他功力的发挥。
兼之,他的左臂未及痊愈,不敢过分用力,使用“以若导盈”之法时,就大大折扣。于是,他从有心向陡壁上逃遁,变成被老人逼迫着不断向陡壁上攀爬。两人皆是以快打快,不觉已过百招。那老人笑道:“娃娃这身功夫不错,若不是你吃了那宝贝,老夫还真舍不得毁了你这块材料。”申飞笑道:“多谢前辈夸奖了。”只看到他脸上微笑,却怎知他体内的苦楚。被老人一掌接着一掌打来,余力不及化解,就沉积在体内。他体内的真气,以护体为主,纷纷围绕外力而行。余力聚多为患,就把大部分真气吸引了过去,留给主观意识御敌的,少之又少。两手抵御的内力越弱,沉积下来的掌力余威就越强,就越需要更多的真气来化解。如此恶性而循,申飞能够运作的真气,几尽干枯。渐渐地,形式愈来愈紧张,情形岌岌可危。两人跃过陡壁,又朝山顶上打去。只见老人掌风中夹着霹雳之声,如流星冲地般又疾又猛,铺天盖地打出,全身都散发着刚猛之气。申飞洁白的身形已完全湮没在黑影之红,明显处于下风。但他虽在劣势,却依然轻柔潇洒,挥舞逍遥,一副飘飘欲仙的神形。旁观的乔浩天紧跟左右,一脸冷漠,不知所思。申飞越打越是吃力,只觉体内有无数的小虫侵蚀,把真气分散的七零八落,难以汇聚。
而且这些小虫的反噬之力甚剧,不断向心脉攻去。不禁忖道:“若被攻破心脉,那还有命在?须要立刻以心死神凝之法化解才是,但是我入定之后,无知无觉,又怎能抵御如此刚猛的掌力呢?”登时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正在这着急的当口,老人掌力猛进,逼得申飞忙乱而退,又积入许多掌力。这些掌力与体内积力会聚之后,如虎添翼,所向披靡,猛烈地吞噬着他体内真气,情形更加危急。“横也是死,竖也是死。既然难逃一劫,不如就此一搏。鹤前辈不是说过,我已悟出了武学最高境界嘛。这最高境界虽然奇妙,至今也无甚用处。现在我就以心死神凝之法疗伤,能不能一边疗伤,一边抵御强敌,且看造化了。”主意既定,申飞立时默念道:“目穷穷兮天地,心渺渺兮寰宇。目穷穷,若置身广袤大地,不及万物,空荡荡,无一物;心渺渺,如入黑暗之宇,无万物,无万觉。
目穷则无思,心渺则无觉一入心死神凝之境,申飞就完全无思无觉,忘却了自身的存在。惟有体内的真气在随需而动,哪里需要,就流到哪里去,完全由神知分配。人的意识虽然直截了当,却不及神知来的迅速,也不及神知体察的细微。那些零散的真气,失去了意识的支配,就开始按需而动,飞速运作,功效倍增。片刻之间,无数零散的真气就汇聚成强大的气流,包裹着体内的戾气,将之逐步化解。无所需要时,这些气流就全部包围在戾气周围,好似静止,却以极快方式来疗治内患;但是,一有外力入侵,相应大小的气流就会飞驰到入侵口,将外力抵挡在外,并给予重击,而后又迅速返回体内,抵御内患的肆虐。这其间的速度,风驰电掣也不足以形容,可谓神速非凡。一气二用,轻松自如,而且效用倍增。以意运气,与以神运气,当真不可同日而语。直到体内淤积之气完全被消除,申飞才回过神来。刚恢复意识,就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不暇细想,举手就是一掌回应。
“嘭”的一声响后,身体竟似无事一般,浑然不受影响。申飞不禁欣喜非常,心道:“以刚才扑面的劲势,这一掌我是万万敌不过的。看来心死神凝之时,果真能发挥出人之潜力。”这时,就听到对面的老人气急叫道:“小娃娃再接我几掌……”顿时掌影纷飞,幻影重重,好似有无数的手掌打来,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影。逍遥拂纱掌亦是以快打快,管他哪个是真,哪个是影,一一迎上。只听得一连串的噼啪之声后,老人依旧刚猛迫人,后继勃力。而申飞已痛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伤势非轻。刚才这十余掌,申飞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迎接,心神不得自主,真气调用起来便千阻万塞,无法自如,一时难以承受老人这连翻逼攻,伤及了肺腑。真所谓,有容乃大,无欲则刚。申飞无思无觉,进入忘我之境后,体内真气,只为自保而已,断无伤人之意,但如此一来,真气流动自如,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而一旦恢复意识,存心自保,克敌制胜,真气就不能做到如臂使指,功效大大折扣,往往反受其害。
申飞虽一时难以尽解其道,但隐约已明其理。当下又屏除杂念,欲行心死神凝之法。忽然间,余光却瞥见站在三丈之外的乔浩天。那乔浩天依然静静地看着两人打斗,面容冷漠,动也不动。申飞不禁疑虑道:“这乔浩天追了一个下午,必有所图谋。看上去,虽不像似要抓拿我,向他人显示功德,但也绝记不利于我。面前老者功夫之高,已非我所能匹敌,又有他环视在侧,今日断难脱逃。”念及此,顿时忧虑起来。但刚一分心,就被老者乘虚而入,差些又招了道。老者见其心神恍惚,笑道:“娃娃可要认输了?”申飞急忙收复心神,笑应道:“前辈尽管指教。”脑海间却灵光一闪,想起那夜乔雨菲伤重逃命之事,不禁笑道:“你本要取我性命,却不想教了我一招逃命之法。今日我若逃得性命,前事就一笔勾销了。”心中想着,嘴角竟撇出笑意来。老人又见其心神不凝,岂容再失良机。一掌呼出,迎得申飞本能相应,却收掌为指,斜向下点出。申飞知觉时,早被封了腰间气穴,无发动弹。老人大笑道:“小娃娃虽然不凡,但想要从老夫手底逃走,门都没有。
”说着,抓起申飞就走。却闻乔浩天冷冷道:“前辈要带走此人,还没问过在下呢。”老人一怔,回头望向乔浩天,蔑笑道:“你这娃娃想要如何?”乔浩天道:“留下他。”老人见他如此狂妄,不怒反笑,煞有兴致地看着他道:“少年人难得猖狂,好,好,好啊。老夫一生杀人无数,到了这将木之年,反倒不想多见血腥了。念你与我少年时,脾气相投,就饶你无礼之失,快快走吧。”而后抓着申飞就走。不料,乔浩天身影一闪,就挡在老人面前,仍然冷冷道:“留下他。”老人微显怒意,问道:“你这娃娃要他做什么?”乔浩天道:“和前辈一样。”老人一怔,道:“看你这娃娃不过二十岁年纪,却怎知道此事?”乔浩天道:“在下自有办法,前辈只管留下他便是。”老人怒气腾起,道:“小娃娃非与老夫过不去?”乔浩天不语,却也没有退意。老人冷笑一声,道:“那就看娃娃有多少斤两了。”说着挟着申飞就要从乔浩天身边闯过去。乔浩天看似僵直的身子,说动就动,倏地拔剑在手,横剑刺出,说道:“那就领教前辈霹雳飞天掌绝技了。
”老人哈哈大笑道:“娃娃竟然知道老夫之名,难得,难得。”口中言笑,手上却快速惊人。以单掌化出无数掌影来,夹着霹雳之声,把乔浩天全身罩住。申飞虽被夹在另一侧,仍能感受到威迫之力。却见乔浩天丝毫不惧,剑势展开,竟恰恰抵住老人的一轮抢攻。他的剑招虽简,却无不沉稳霸气,看似普普通通的一招,却不知包含多少路数在其中。老人见多识广,也不禁动容。那一柄剑,看似直来直去,行若削石,毫不矫揉造作,却又偏偏宛转迂回,灵活多变,令人不知其意所指。不觉十招开外,老人顿去小窥之心,将申飞堕地一抛,两掌驱使而战。乔浩天面色不改,将手中长剑使得圆润自如,有如灵性,丝毫不露怯势。老人与乔浩天酣战难休,申飞却正中下怀,忙入无我之境,以自由之气冲击被封关脉。虽然刚受重伤,但真气一旦自主,就功效倍增,不仅迅速疗伤,而且猛冲被封穴道。不消片刻,就打通了经脉,血气畅通无阻。恢复了自由,申飞却不急着逃遁。他暗中观察老人与乔浩天战况,见两人掌来剑往,一时难分胜败,而且与他相距甚近,他也就按兵不动,伺机待发。夜幕降临,月上柳梢。四野阒然,万籁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