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情洞天 (2)
惟见两个人影在夜色中舞动,时高时低,忽上忽下,倒也别有一番意境。这时的老人仿佛有些急躁了,心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鲜有敌手,从没遇到今日这等光景的。先是一个逍遥派的娃子,就难应付得紧。现在又一个不知来路的小子,造诣之高,生平仅见。难道是我老了不成?”可他天生好胜,又怎可服老,运足掌力,招招奔其要害,誓要致其于死地。却不知他如此想时,对面的乔浩天也忖道:“我竭尽所能,也只能维持一个平手,想要取胜,却是万难。今日势去,来日再做计较。”如此想着,也就萌生退意。且战且走,寻机欲去。待两人越打越远时,申飞知道时机已成,霍然穿出,疾若行云,朝山下而奔。老人和乔浩天立知受偏,纷纷罢手停战,赶忙向申飞追去。霎时间,又形成你追我赶之势。只是今次被申飞占了先机,遥遥在前。老人与乔浩天内力相若,奔势互不相让。申飞内力虽有不及,但逍遥派轻功与内力牵扯不大。
于是,较轻功而论,三人工力悉敌,各有千秋。说不得时间长短,但见月挂西天,疏星灿烂。申飞在荒山之间,认不得道路,依稀朝着南方而行。不知翻过了多少山峦,已然完全包围在群山之中。正奔行间,忽闻河声阵阵,竟有一条大河横在身前。对面黑漆漆一片,不知远近。申飞不识水性,不敢贸然前渡,只好逆河而上。沿河大约七八里,湍流水急,涛声震耳。而且,偏偏在此处,有一竹制吊桥横跨河上,形态凶险,不知结实于否。再往前去,就有一面百丈石壁挡住去路,银色水幕挂于其侧。石壁上刻有丈许大字,在如此暗淡的光线之下,依然辩的清楚:笮桥只为一人渡,杀人仅在谈笑间。笔走龙蛇,张牙舞爪,状甚猖狂。再看那座笮桥,佝偻着背,颤巍巍,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知伫立了多少年月,仿佛已经经不起半点风浪。桥下就是奔腾的河流,汹涌澎湃,涛浪震颤,堕入其中,必然万劫不复。桥边立着一个石碑,上刻“无情渡”三字,字迹如石壁上的一样,狂妄不羁。
申飞踌躇了下,还是踏上桥去。虽说是踏,只不过是轻微一触而已。桥长八丈光景,申飞轻点两下,就到了彼岸。过桥之后,竟有一条小径延伸。径旁也有一个石碑,上书“断肠道”三字,字迹如前。放眼望去,但见小径两旁,奇花异草,五彩缤纷,在昏暗的月色下衍展到远方。但觉奇香扑鼻,沁人心脾,好生受用,可惜光线暗淡,看不真切。申飞不禁一怔,想不到荒山之中,竟有此等佳处,可为何称之为断肠道呢?容不得他多想,回头看时,乔浩天和老人都已奔到桥头。那老人到达石壁之下,突然一顿,盯着石刻,若有所思。乔浩天反而捷足先登,当先跃过桥来。那老人呆立瞬间,最终还是寻着乔浩天背影追来。小径尽处,却是一片竹林。林边一座石碑,刻着“一入伤心林,闻者悲断肠”十字,字迹依稀同前,只是张狂中多了几分忧郁。大致一览,但见所有的竹身上都有斑斑点点,竟是有名的湘妃泪竹。泪竹泣语,在这冷清的月光之下,显得格外凄美。竹叶甚为茂密,挡不住了全部月光。行到深处,便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只能听到身后乔浩天的细微步声,根本看不到身影。慎重起见,申飞不禁放慢了脚步。摸黑走了一程,放眼望去,依旧是一片黑暗,无穷无尽似的。恰逢夜风袭过,耳中添满飒飒风声,更分辨不出乔浩天和老人的所在。于是,肌肉一紧,再打起十二分精神,更加得谨慎。凉风过后,恢复先前的寂静,静得让人心悸。偶尔听得头顶“噌”的一声,像是什么鸟儿被惊觉了,喳喳地叫了两声,很快又安静了,却是更加静了。忽闻左边扑啦啦一阵响,一物纵扑而至。申飞也管不了是何动物,反手就是一掌。随即就听到扑腾一声,那动物嗷嗷痛叫了几声,又扑啦啦地去了。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如此的黑暗,不禁令人感到孤单,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一个自己似的。一个人在无声的前行着,没有彼岸,也没有目标,没人帮助,也没人关心,一切都靠自己,靠自己生,靠自己死。猛觉脚下一空,扑哧一声,像是踏进了一个小水洼。低头看一看,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抬头看一看,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这黑暗之域,且不说各种兽虫袭击,只是乔浩天或者白发老人侯在左右,闻声发掌,也足以制人于死地。于是,干脆席地而坐,安心等待。等待黑夜散去,黎明来临,那时再做打算。
同样的情景,令申飞不自主地想起多年前的雪夜来。那一夜,也是如此的黑,自己扒在雪地里躲避丐帮的攻击。后来,为了兄弟之谊,与人殊死缠斗,浑不顾及后果。幸好展灵刀及时赶到,这才救了自己性命。还记得,分别时赵毅赠箫的情景,那份感动令他至今难忘……想起此事,就自觉地握住了怀中的玉箫,箫身上传来的冰凉气息竟给人以欣慰。尽管如今的赵毅对他产生误解,但他仍然把赵毅当作兄弟。误解是难免的,三人成虎,由不得他不相信。“毕竟知己难求啊!”申飞不禁叹道。是啊,知己难求,伯牙一世,也不过钟子期一个知己而已。同生共死的朋友,可以交到许多,但欲得一知己,却比海底捞针还难。李小林、赵毅、萧若冰、柳嫣芷、徐公雁,都是他可以以死相报的人,但他们都不能称为知己。既然不是知己,心生误解,在所难免,又何必神伤呢?申飞长呼一口气,仿佛把数日间的不快都呼之而出。只因涉世未深,忽然被自己看得极重的人误解,难免心有不甘,为之神伤。但如今想得通了,也就畅快了。关键是要做好自己,无论自己做什么事,都要对得起他们,不能愧对他们。至于他们怎么想,就随他们去吧。
大丈夫无愧于天地,足矣!蓦地,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洁白的身影,亭亭玉立,像一朵白莲花在心底绽放。想起那个白衣女子,他不禁莞尔一笑。在当时的场景下,她竟然能相信他,当真令他惊喜万分,心生知己之感。但更令人可笑的是,相信他不是采花贼的人,竟然是张兮路的女儿。这世间的复杂,当真令人匪夷所思。胡思乱想了一番,再看一看这周围的黑暗,好像温柔了许多。虽然还是一片寂静,却有一股暖意围在身边。也不知在何时起,从竹林深处隐约传出悠悠的笛声来。那声音不甚清楚,断断续续,很不真切。申飞微感诧异,意想不到此间会有人在深夜吹笛。只觉得,那笛声低沉悠长,好似嫠妇在哭述心中的悲伤。每一段笛声入耳,都好像一个小石块丢入平静的池塘,在心海中掀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息。渐渐地,心声与笛声产生了共响,情不自禁地与其一同悲伤。
莫名的悲伤,令心神好生的难当。好比堕入一条悲伤的河流,完全被悲伤浸泡,待要浮出水面,摆脱这悲伤,却怎么也无法办到。正在这哀伤至极之时,体内的真气就自觉地产生抵抗,护持着心神,奋力跳出了这悲伤之域。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如临大赦,同时心惊道:“这笛声好生奇怪,竟然能够摄人心魄。若非真气自觉反扑,倒要着魔了。这吹笛之人恁地了得,却不知是何许高人。”笛声依然黑夜中传送,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如泣如述,如梦如幻,不经意地调戏着心弦,共将沉浮。申飞知晓笛声古怪,却又忍不住要凝神倾听。可当他凝神倾听时,却两耳空空,什么也听不到,仿佛笛声戛然而止了;待要不去听时,那悠悠的笛声却又偏偏传到耳朵中来,隐约可辨。
忽而感觉,那笛声十分悠远,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疲惫倦怠;忽而又感觉,那笛声近在咫尺,好像就在耳边呜咽,触手可觉。听着听着,就要再次堕入那悲伤的河流当中。申飞警觉,急忙运气抵挡。只觉得,笛声与真气一触,就立刻退却,不堪一击。但不待心喜,笛声又卷土重来,悠悠入耳,融合在真气之中传入心脉。它仿佛有着极大的魔力,任你定力非凡,也引得心音震颤,难以自控。申飞大惊失色,调动全身真气与之相抗。但越是抵御,笛声就越是蜂拥着传入,挑动着痛楚的心弦,让人先是心伤,而后神伤,堕入悲伤之域,无法自拔。父亲死去的悲伤,独自求生的悲伤,求母不得的悲伤,被人误解的悲伤,这一切已经被他看破的伤楚,忽然同时涌上了心头,在脑海中历历重现。而且,还有许多没来由的哭喊、不知名的泪水、莫名的悲伤,也不时袭上心际,似乎世间所有的伤悲都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令人悲不胜悲,哀伤欲死。在苦海中,苦苦挣扎着,不知挣扎了多久,筋疲力尽了。
于是,选择放弃。此刻,惟有放弃,才是解脱。如此悲痛的人生,还有何等意思?倒不如死了的痛快。登时,真气一泻,放弃了抵抗。真气凝而散去,回之诸脉,防御之盾便土崩瓦解。笛声的迷惑之力也就长驱直入,直捣心声。然而心脉受损,真气岂能置之不理。瞬时,诸脉真气又自行汇聚,护住心脉,立刻就将惑心之音挡在了外边。申飞立时惊醒过来,只觉得衣服湿漉漉的,竟是汗水浸没了全身。回想刚才情形,自己好像已经走火入魔了。若非最后由真气自行护住心脉,只怕已心脉破裂而亡。霎时间,心有余悸,惶恐难安。幽怨的笛声还在黑暗中飘荡,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但申飞已心若止水,不会再受迷惑。虽然笛声仍然灌入耳中,试图进入心脉,但都被真气反扑而回。他只有在无意识抵抗的情况下,体内的真气方能变的如此强大。如此,笛声只入耳,不过心。只听其音,而不思其意。不管你有多么哀伤,我不感同身受,不虞理会。所有的悲伤就自动远离了,心境也就平和了。刚才,正因为有心体会吹笛人的心境,才误入彀中,不能自控。兼之,不明状况,贸然以内力抵抗,不但不能抵制笛声,反被笛声所乘。
岂不知调用内力越大,耗费心力越具,愈是耗费心力,愈受笛声影响。倘若自身内力高过吹笛之人,那倒也罢了,自身内力抵不过吹笛人,这般耗费心力,自然着魔更深。现在,保持心态平衡,以局外人的身份欣赏笛声,反而感觉笛音悠扬,十分悦耳,尽管笛声翻来覆去都是一种低沉的基调,却不觉腻烦。相应地,笛声对心脉的攻击也减轻了许多。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笛声依旧,不紧不慢,好像永无休止似的。申飞不禁想道:“若非亲身体会,怎能奏出如此哀伤的乐曲。吹笛之人,必是一位饱经苦痛的人。人生不如意事有八九,岂能事事顺心。往事已矣,何必执著不放呢?”登时,怜悯之心,拿起怀中玉箫,轻轻吹将起来,意欲以箫声感化悲伤之心。箫声响起时,笛声明显一顿,但马上又恢复如初,与箫声抗衡。笛箫并奏,只闻,笛声悠长低沉,若有若无,令人心伤;箫声则短促嘹亮,清晰可闻,令人愉悦。这一高一低、一快一慢两种音调,在夜空中并道而驰,竟然分庭抗礼,互不相让。笛声更低更长,满腔幽怨,似乎想要压倒箫声。但是箫声奔放,根本不理会笛声,一路高昂,反有带动笛声之势。
其实,笛声与箫声的本质区别在于:笛声之中暗含内力,具有勾魂摄魄的奇能,而箫声不含丝毫内力,只以欢快的曲调愉悦身心。以常理而论,含有雄厚内力的笛声必然压倒箫声,令其断节难续,不能远播。但是,申飞体中真气异常,不经意间已把笛声的摄魄之气化去,然后以平常心吹奏玉箫,凭曲调动人心弦。因此,不论笛声如何变换,箫声都不会受到些须影响。就此点而论,笛声势劣,箫声已胜券在握。但是,吹笛之人十分了得,内力雄厚惊人。笛声与箫声缠斗几个时辰,依然威势不减。直到天际泛白,林中有了光亮,笛声还在如怨如述地飘扬着。放眼望去,但见林下空旷,杂草无踪,竹竿林立,无穷无尽,一时难觅出路。申飞一边吹箫,一边踏叶而行,朝着笛声响处寻去。走了十余丈远近,便见前面有一人盘膝而坐,头顶泛着腾腾白雾,分外显眼。单看其华丽的衣着,就知道此人非乔浩天无疑。申飞微感诧异,悄无声息地移步过去,只见他满脸汗水,头发尽湿,如浴刚出,而且两眼密闭,双眉紧蹙,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在其不远处,还坐着一人,正是那鹤发老人。那老人正襟危坐,闭目行功,虽然看上去面相平和,但不时地抽动一下嘴角,显然也并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