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无限幽恨
返京时萧然让大队人马先行，自己带着女儿、沐无双、穆野与几名王府侍卫到萧寒烟安置叶星月、莫衍的那户农家，将他俩用马车接进京城。
因为两人都身受重伤，他们只好放慢行程，陪着马车缓缓往前走，不象赶路，倒象郊游踏青一般。
莫衍的命保住了，但因失血过多，仍然处于半昏迷状态。叶星月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十多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倔强地睁着，眼底冰火交织。每次接触到她的目光，萧然都不禁心头一凛，那双眼睛里有着触目惊心的恨意与幽怨，配着苍白憔悴的面容，令人感觉她就象是地狱的幽火，虽然熊熊燃烧，却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萧然，你没死？很好。”叶星月笑得有些疯狂，但笑容背后的凄凉与悲怆却令萧然有些心痛。这个坚强而又脆弱的女人，本是天之骄女，却因自己而国破家亡，沦落为杀手。苦苦纠缠于爱恨之中，这四年来她的生活是如何过来的？那样憔悴，那样遍布沧桑的容颜，与四年前战场上见到的叶星月有天壤之别。
“我现在再次落入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又何必再假惺惺地为我疗伤？”叶星月死死地盯着萧然，如果目光是刀，萧然已被她砍得体无完肤了。
“叶姑娘。”萧然在心中叹息，他发现面对叶星月时，他变得拙嘴笨舌，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好久才苦涩地道，“我不想伤害你，是我欠你的。莫衍的大哥莫繁已蒙皇上赏识，加入靖安君。他向皇上求情，皇上已恩准放过莫衍。我相信皇上对你也是可以宽容的，我去求皇上。”
叶星月只是漠然地笑笑，不再说话。
萧然心中怀着愧疚、怀着不忍，他希望叶星月解开心结，走出过去的阴影，过上崭新的生活。可面对她时，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反倒是萧寒烟与叶星月在一起随意些，一路上都是萧寒烟照顾着叶星月，叶星月也不排斥她，但神情始终是那样清冷、平淡的。安静下来时，她显得很疲惫，眼角细密的皱纹宛如蛛丝，条条都写着忧伤、落寞，以及无尽的悲凉，可是紧抿的唇角又透着倔强与不屈。
萧然记得四年前灭雍国时，叶星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可是此刻她看起来竟好象比自己老了许多。
一个女人，要有怎样刻骨的爱恨，才会将自己折磨成如此消瘦的模样？
连穆野这样冷酷的少年都为叶星月动容了，可是他是外人，不便说什么，只能在旁边看着。
沐无双一直沉默着，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外表依然平静如一池秋水，可他内心却如海浪般奔腾不息。从叶星月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叶星月爱上仇人，而自己却对仇人的女儿动了心。命运弄人，一至于斯！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不是叶星月，他不会轻易让自己陷进去。可是当他的目光与萧寒烟相撞时，无声的火花依然在空气中跳跃。他不断忆起流华宫中，病中的萧寒烟在听信自己谎言后略带惊惶又充满温柔地劝慰自己。那样善良的女孩，她为什么总是选择盲目地信任自己！沐无双，你不是无心了么？却为何还会对她心怀愧疚？她是仇人之女，这是你的命，也是她的命……他发现叶星月从头到底都没正视过自己，好象当自己不存在。本来唯恐她在萧然面前揭露自己与萧翔合谋之事，但一路下来，却发现叶星月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难道莫衍与萧翔没有告诉他？也许对萧翔与莫衍来说，自己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棋子，起的作用并不大。何况一直不见自己动静，所以他们并没有知会叶星月？
刚刚回到王府，就听说宫里来人传过皇上旨意，命萧然一回王府便进宫见驾。萧然吩咐萧寒烟安顿好莫衍与叶星月二人，并派人去靖安营通知莫衍的大哥莫繁，自己匆匆进宫。
沐无双回到听风馆，洗漱完毕，见萧寒烟与穆野都到别院照顾莫衍与叶星月去了，他对侍卫讲了一声自己出去随便走走，便出了王府，直奔翰墨林。
在他背后，穆野瘦长的身影如狼一般悄无声息地跟上去，不急不缓，微眯的眼睛里有针尖般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
沐无双敏感地觉察到自己被人跟踪，装作流连街边风景，微微侧目，眼角瞥见黑色人影一闪而没。他轻轻抿了抿嘴唇，眼里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然后走进一家脂粉店，温文有礼地询问了店主时下京城流行的胭脂水粉。
店家非常耐心而且有兴趣地为沐无双一一介绍，然后笑吟吟地看着沐无双：“公子是为心上人买么？”
“我……”沐无双微笑摇头，笑容中有挥之不去的惆怅，“不是，我是为妹妹买的。”
“公子长得这么俊，令妹一定也是美人儿。”店家一边包好沐无双买的香粉，一边满面春风地道，“公子对令妹这么好，令妹可真是有福之人。”
沐无双不置可否，只是谦和地笑笑，拿了香粉出门。眼角的余光中瞥见黑影一闪，靠上了不远处的一个摊位，背对着他，好象正要与摊主讨价还价的样子。
原来是他。沐无双淡淡一笑，继续向前走去。步履轻松、悠然，目光四转，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样子，仿佛真是来逛街的。而穆野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若即若离地跟着他。
再往前，沐无双又进了一家珠宝店，买了一对晶莹剔透的碧玉镯子。出门抬头，正看到穆野站在面前，微挑的眉梢显出几分戾气，而那双狭长、明亮的眼睛里却有怒意在闪烁。
终于沉不住气了。沐无双心中暗笑，却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道：“哦？穆野，这么巧，你也来买珠宝么？”
“没有，我只是随便出来转转。”穆野的声音中好象有咬牙切齿的味道，唇边挂着一抹冷冷的笑意，“恰好遇到你。你在买什么？”
“我买了点香粉，又买了对玉镯。你看看，好不好看？”沐无双举起那对镯子，给穆野看了看，不等他回答，又轻轻叹道，“师妹在外面奔波了一月，每天风吹日晒，皮肤都有些变黑了。我正好经过那家脂粉店，便进去给她买了点香粉。这对镯子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觉得它很漂亮，适合烟儿，便买了下来。”
穆野盯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里：“你不是说配不上寒烟么？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刻意去讨好她？”
“我没有。”沐无双垂下眼帘，一抹黯然之色从他白皙的脸上掠过，淡得如同月光，“我是她师兄，哥哥买东西给妹妹，有错么？”
穆野一窒，无言以对。
沐无双抬头，又露出那种人畜无害的笑容：“我还要再逛逛，你帮我带回去交给烟儿好么？”
穆野仿佛有些恶寒：“你自己买的东西自己交给她，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看着他大步离去，沐无双淡淡地微笑。
翰墨林，伙计见沐无双进来，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交集之色：“公子……”
沐无双举起两根手指，示意他噤声。伙计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将沐无双让进店内，低声道：“公子来得正好，里面刚来了一名贵客。”
沐无双的心猛地一跳，贵客？会是谁？
内室里，君炎垂首跪在一名锦衣人面前：“主人，洛州的靖安军已班师回朝，大公子想必也回来了，主人来得真巧。若是主人急于见大公子，属下会想办法通知他。”
“不用。他必定会主动来找你的。”
一语未了，就听门外传来伙计的敲门声：“老大，大公子来了。”
君炎腾地一下站起来，迅速打开门，将门外之人拉进来，向伙计吩咐道：“小心守着！”便马上关上门。
沐无双看清室内那名锦衣人，顿时石化成像。半晌，清澈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身躯渐渐颤抖，扑通一声跪下去，俯伏在地，嘴唇蠕动着，声音却哽在喉咙里：“孩儿……拜见父王！”
凤清宫，萧潼闲闲地捧着茶杯，轻轻问道：“朕亲自出城迎接靖安军凯旋，却没见到你，你们王府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萧然呆了呆，好象下定了决心，抬眸看着萧潼：“小弟去接了两个人。”
“什么人？”萧潼微微蹙眉，需要自己象挤牙膏一样挤么？
“是莫衍……”
“还有呢？”萧潼微微提高声音，脸上已有了些许怒意。
“大哥。”萧然直直地跪下去，“求大哥开恩。”
“是不是叶星月？”萧潼盯着他，暴风雨的气息瞬间充满凤清宫。
“是。”
“果然如朕所料。”萧潼冷笑，“朕问过晏封叶星月与莫衍的下落，他说他俩逃了。朕便不信，在你手下他们能逃得了？原来真是你将他们藏起来了。在你心目中，那个女人远远重于朕，重于穆国江山，对不对？”
“不是。”萧然跪前一步，恭敬地道，“小弟不敢隐瞒大哥，才带叶星月回来的，否则……”
“否则怎样？”威胁的语气。
“否则小弟便放任她逃走了。”萧然闭了闭眼睛，可以想象大哥的怒气已被挑起来了。可是他不得不这么做。
“看来你总算学会不欺瞒朕了。”萧潼轻笑，笑声中却充满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小弟怎敢再欺瞒大哥？”萧然低声道，“小弟本就打算进宫来向大哥禀报，请大哥定夺的。”
“哦？由朕定夺么？”
“是。”
“好，你立刻将叶星月拿下，押入天牢。”萧潼面沉似水，浓眉虬结在一起，深潭般的眸子中显出沉重的底色，一字字道，“满朝文武纷纷上奏，请求将逆贼萧翔以及雍国余孽叶星月一齐处决，行剐刑，满门抄斩。三弟，朕命你监斩，你可愿意？”
一声惊雷猛地炸响在萧然头顶，将他整个人震得呆若木鸡，脸上迅速褪尽血色，连嘴唇都变白了。睁大眼睛，惊恐地、不可思议地看着萧潼，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不可以……”冷汗沿着额头涔涔而下，魂魄都好象脱离了躯壳。
萧潼咬牙，堂堂穆国大将军，身经百战都不曾害怕，此刻至于让你这样失态么？猛地一巴掌抽了过去：“大胆！你再说一遍！”
萧然好象没有感觉到疼痛，或者灵魂还在游荡，只是喃喃低语着：“不可以……大哥，求求你……”
萧潼抬手又是一掌，将萧然打得几乎跌倒，一张脸迅速肿涨起来，唇边溢出血丝。
萧然却好象被打醒了，伸手抓住萧潼的袖子，眼里溢满痛苦，声音嘶哑，却无所畏惧地、坚定地道，“二哥该死，可二嫂罪不至死，凌烟与飞儿更是无辜的。请大哥赐二哥一死，免他千刀万剐之刑。至于叶星月，本来便是我们灭了她的国家，她怀恨报复，情有可原。若大哥肯赦免她，她会感激在心的。”
萧潼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萧然，手指根根扭曲：“受过那么多次教训，你还不知悔改么？你要怎样才能明白过来？你心目中除了毫无原则的仁慈外，还有什么？你懂国法么？你懂人心么？你以为世人都象你一样？朕若象你所说的那样，朕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大哥是一国之君，大哥决定了的事，谁敢说个不字？”萧然倔强地、执拗地道，“大哥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死，生死都只在大哥一念之间。可大哥是人，大哥有心，大哥是明君……”
萧潼彻底失去理智，重重的一巴掌扇上去，打断萧然的话，毫无怜惜：“畜生！朕再怎么教导你都没用。好，好……”猛地拎起茶杯砸了出去，啪的一声，茶杯摔在地上，跌出一地碎片。
“跪上去，自己掌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