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归去林泉可盟鸥
江南，盟鸥山庄，书房。
萧然坐在窗前，闲闲地拿起一杯茶，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荷塘。九曲小桥架在碧波之上，荷叶田田，荷风扑面，淡淡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令人心旷神怡。
萧潼从门外进来，隔着打开的窗子，静静地看着兄弟清逸、疏朗的面容，唇边缓缓勾起笑意。
自从来到江南后，萧然就好象换了一个人。如果说以前的他有着钻石的光华、美玉的质地，那么现在的他就象是江南的一缕风，拂过原野，带着青草的味道。自然、纯净、温和、淡定、洒脱不羁。就连眉间那一抹淡淡的忧伤，也染上了江南烟雨的气息。
连续三天，萧潼只看到他每日早出晚归，忙忙碌碌地去打理他在杭州的那些产业。虽然忙碌，却依然游刃有余。晚上回来，他会到萧潼身边，细细地向他禀报每日的进程。
萧潼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还是经商的天才。这几日侍卫陪着他游山玩水，所到之处，他从百姓口中屡屡听说盟鸥山庄四个字。盟鸥山庄在杭州的一系列楼铺店肆，号称明珠十二楼，宛如西湖上镶嵌的十二颗明珠，在杭州城内熠熠生辉。
今日他却没有出去，因为武林盟主、萧然的师父凤离飞早已派人送信过来，约定今日造访。
瞧见萧潼墨玉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萧然连忙站起来：“大哥。”
“二弟，难得的闲情逸致啊。”萧潼笑吟吟地上下打量他。原先苍白清瘦的面容稍稍恢复了一点丰神，上好的雪白绸缎完美地衬托出挺拔俊逸的身材，那双星眸又象以前一样深邃、明亮、温润而灵动，宛如春日杨柳轻拂的湖面。
碍于“结义兄弟”这样的身份，萧潼现在只能改口叫萧然二弟。开始听着别扭，几天下来倒也习惯了。在盟鸥山庄内，除了暗影称萧潼“老爷”，称萧然“主人”外，庄中一干侍卫仆从都称萧潼“大老爷”，萧然“二老爷”。
“大哥不也如此么？”萧然微笑，“若在京中，整日忙忙碌碌，哪有片刻空闲？”
“是啊，所以我要谢谢你呢。”萧潼瞥他一眼，带着戏谑的笑意。
萧然的心蓦地一沉，那些刻意压住的痛苦与悔恨在萧潼温和的语声中刹那翻涌，泛滥成灾。大哥越是不怪他，越是和颜悦色，他心里的负罪感就越强。
从来没有见大哥这么空闲过，离开了朝政与国事，大哥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虽然轻松，却也无聊。偶尔，他会从他大理石般刚毅的脸上看到一缕怅然之色，只是犹如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见萧潼坐下，萧然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半跪下去，黯然垂首：“大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若是我不与你怄气，若是我不招供，事情不会演变到今日这种局面。”其实他心中更想说的是，如果不是我姑息养奸，刻意包庇那个最大的嫌疑犯，你我都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可是他不能说。
萧潼见他又是一脸恭顺与自责的表情，暗暗苦笑，轻轻拍拍他的肩：“傻小子，又来了，什么时候你才能真正放下？那样聪明的人，偏是走不出自己的心结。我已经跟你讲过许多次了，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那样无情地痛责你，伤了你的心，你也不会负气招供。”
“大哥，你是一代明君，这些年来穆国被大哥治理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是只为小弟一念之错，大哥抛下江山，隐姓埋名，甚至连真面目都不能示人……”萧然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那又如何？”萧潼淡淡一笑，“只要在这盟鸥山庄内，我便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出了庄，自然另当别论。”
“可是……”
“别婆婆妈妈的了，这可不象穆国大将军的样子。”萧潼扬眉，豪气勃发，“我既选择了这条路，便会无怨无悔地走下去。无非是改变身份而已，你怕我不能适应么？你堂堂靖王爷，不也上得朝堂，入得江湖，还顺带舞文弄墨、参贾经商么？难道你能做到的我便做不到？”
仿佛是因为说得口渴了，萧潼一把抓起桌上的杯子，仰头喝个精光。那样子不象在喝茶，倒象要拼命吞尽什么东西。
萧然心里又是一痛：“大哥……”
“好了！”萧潼一把拉起他，“再跟我说对不起，以后就不要再叫我大哥了。”
萧然窒住，无声的颤栗如电流般袭遍全身。大哥，你可知道，这些天来我拼命让自己忙碌，只是在逃避自己，不敢去面对自己的内心。我对不起你，我罪孽深重，我想事事做到周全，却不可避免地伤害了自己最亲的亲人。大哥，你是我此生最敬重的兄长，是我披肝沥胆忠心报效的皇上，可是最后，我却害得你失了皇位，害得穆国失了一位雄才伟略的君王。我口口声声忠君报国，却到底在做些什么？
有一天你若知道我刻意瞒着你我所猜测、怀疑的事，你会恨我，会亲手将我打死么？大哥，我不想违逆你、背叛你，可我却不断地在违逆你、背叛你。你一次次原谅我，一次次宽恕我的罪过，就一次次增加我的负罪感。
大哥，被我伤透了心，你最后能够承受的底线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可我，好想弥补这一切……正在失魂落魄之时，暗影来报，凤离飞到了。
还未等萧然迎出去，凤离飞高大魁梧的身影已出现在书房门前。依然是修眉凤目、气宇轩昂的样子，大步走过来，风尘仆仆。
“师父。”萧然连忙行礼，却被凤离飞一把拉住，仔细端详着他的模样，原来红润的脸色透出几分暗淡与疲惫，“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多事。原来你还活着，真好。可是你大哥……为师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短寿，才四十岁不到……”
萧然正想着要不要把大哥未死的事告诉师父，却见凤离飞的目光已转向萧潼：“这位是……？”
“他是……”
还未等萧然说出来，萧潼已先一步抱拳：“凤老前辈，在下童关月，乃是萧然的结义大哥。”
凤离飞一愣：“然儿，你何时有了这位结义大哥？”
萧然知道大哥不愿暴露身份，连忙解释道：“是徒儿新认的，时间虽短，却一见如故，结为知交，未及向师父禀报。”
凤离飞上下打量着萧潼，微微蹙眉，眼里露出怀疑之色。虽然萧潼脸上的面具制作精美，但到底表情有些僵硬，不似真人那么生动。凤离飞久经江湖，怎会看不出端倪。心中暗道，此人是什么路数？藏头露尾，不似君子所为！
萧然请凤离飞坐下，凤离飞迫不及待地问道：“然儿，可是因为皇上驾崩，你下定决心到江湖中来帮师父了？”
萧潼在旁边气得几乎晕倒，咬牙切齿地想道：好啊，凤离飞，果然打我三弟的主意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如今我三弟已没有武功，就算你想让他帮忙他也做不到了。
一念至此，心中酸涩难忍，萧潼，是你害了三弟……萧然没有意识到师父的话有何不妥，只是摇头答道：“不是，师父。徒儿是因为没了武功，又经过牢狱之灾，不想呆在京城，想到江南来调整一下心绪。”
“没有武功”、“牢狱之灾”，这两个词将凤离飞震得几乎呆住，紧紧盯着萧然，沉声道：“你说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萧然知道师父是个急性子，见他脸色大变，一股迫人的气势油然而生，连忙将自己发生的事一一向他禀报。
凤离飞越听脸色越难看，几次强忍着怒火，到最后终于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将那张楠木桌拍得粉碎：“萧潼竟然给你用刑、废你武功？这个昏君，这个暴君！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兄弟的么？你为他卖了十几年的命，别的没得到，得了一身伤痕，到头来他还要亲自给你雪上加霜！他是不是人？他有没有心？为师跟你讲过无数次，叫你不要呆在朝中，你的性子不适合呆在朝中，可你偏偏不听。如今你看看你得了什么下场，嗯？”
凤离飞一口气把这些话吼出来，连气都不喘一下，萧然听得又惊又骇，却又不敢打断他，大热的天，背上却已冒出滴滴冷汗。
偷眼看自己大哥，只见萧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露出越来越冰寒的颜色，一双放在身侧的手已死死握紧。若非戴着面具，恐怕可以看到他脸色铁青了。
萧然心急如焚，大哥本来就已被自己伤透了心，如今师父还这样骂他，他哪里受得了？
好不容易等凤离飞停下来，他连忙将所有罪过都拉到自己身上：“师父息怒，事情不是这样。是徒儿之错，徒儿性子太过倔强，不肯向大哥低头，不肯解释事情的原委。所以大哥才一怒之下对徒儿用刑的，后来大哥为此气得一病不起，才导致不治而亡……”
凤离飞腾地站起来，一步走到萧然面前，不由分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萧然已经没有武功，哪里经得起他这样凌厉的巴掌，连人带椅子跌倒在地，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脸颊、嘴唇都高高肿起，鲜血沿着唇角流下来。
萧然嘴里充满苦涩的腥味，看着师父暴露的眼神，心中暗道，是我对不起大哥，就让师父狠狠打我一顿，权当是我还了大哥吧。双膝跪下去：“请师父责罚。”
萧潼被凤离飞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来不及阻止，眼睁睁见萧然被打倒在地，心里疼得直抽搐。平时自己教训兄弟时不觉得，此刻见他被别人打，才发现自己的心痛得厉害。
“凤前辈，请息怒。”他想上前拦住凤离飞，却被凤离飞一把推开。
凤离飞盯着萧然，怒气在眼底盘旋，充满暴风雨的气息：“然儿，自从你出师至今，为师从未动过你一根指头，可你知道今日为师为什么打你？”
萧然半边脸火烧火燎般的痛，嘴唇碎了，说话也不利索，低声道：“因为徒儿气死了大哥。”
“还有呢？”
“徒儿不知。”
“那就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出来再起来！”凤离飞怒气冲冲地甩袖，头也不回地离去，到门口止步，仍然没有回头，“老夫到园中透透气。”语声中已没有怒意，却有说不出的颓废与憋闷。
萧潼怜惜地看着萧然，又气又急，沉声斥道：“笨蛋，不知道隐瞒，还要自己撞到他枪口上么？你不知道你师父的脾气有多火爆？平时他连我的账都不买，你这样把罪责拉到自己身上，他不将你打个半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大哥，是小弟该打，请大哥不必顾着小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