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宛转心伤,泪与灯花落
沐无双半夜里醒过来,恍惚有做梦的感觉,睡前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服了萧寒烟煎的药,然后便沉沉地睡去了。
屋内有亮光,他动一动身子,发现桌上的灯仍然亮着,而床边放着一张软榻,萧寒烟合衣卧在榻上,只盖了一条很薄的被子,面向他侧卧着。可能觉得冷,她小巧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吹弹得破的脸庞显得十分安静、乖巧,秀气的眉微微蹙着,细密的长睫覆在脸上,嘴唇勾勒出完美的线条。
她长得十分象萧然,只一眼便能让人惊为天人,感叹造物主的偏爱。
沐无双只觉得自己象被蛊惑了一般,一眼不眨地看着安睡中的女孩,目光再也挪不开半分。虽然日_日相处,可他从没有这样长时间“放肆”地盯着她看。
心里模模糊糊地冒出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燃高烛照红妆。此刻的萧寒烟,象极了一朵酣睡的海棠,美得令人沉醉。
这一刻沐无双已忘了身上的疼痛,浑身放松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很轻。他只想就这样看着萧寒烟,一直看下去,不要天亮,不要回到现实中……这时候萧寒烟的身子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唤了声“爹,你没事吧?”,沐无双如遭雷亟,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血烧到脸上,心却骤然冻结成冰,仿佛又回到那一夜,看着萧然喝下加了劫灰的茶,自己在冰川与火山中双重煎熬。
“你在穆国呆得很不错,有些乐不思蜀了吧?”崔太傅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烙印一般,每个字都带起一片皮肉烧焦的味道。
沐无双的身子在被窝里无声地颤抖起来,抖得如同秋天最后一片枯叶。沐无双,沐无双,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被美色迷惑,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最近这段日子以来,你一次又一次为她迷了心智……翰墨林外的失神,狼河畔的沉醉,此刻的痴迷……你浑蛋!你该死!她是萧然的女儿!是你仇人的女儿!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难怪父王对你产生怀疑,你分明是自甘堕落、自甘沉沦……若不是怕惊动萧寒烟,他真想狠狠掴自己两巴掌。
咬咬牙,他故意用力翻了一下身,牵动伤口,让剧烈的疼痛逼自己清醒过来。
“师兄,你醒了?”轻微的声音马上惊醒了萧寒烟,她连忙从榻上爬起来,“是痛醒了么?要不要喝水?要不要……?”
沐无双慢慢转过头,刚才的一脸温柔已变成冰山般的冷漠与淡然:“你怎么在这里?”
萧寒烟一滞:“你受了伤,需要人照顾……”
“那也不劳你照顾!”沐无双黑亮的眼睛里透出浓浓的不耐,“我有亲兵,让他来照顾我好了。”
“我……”萧寒烟被他的态度吓得呆住,不明白师兄这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所为何来,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看他年纪不大,做事毛手毛脚的,怕他不会照顾你,便让他去休息了……”
“年纪不大?”沐无双冷笑,“大小姐,难道你的年纪比他大?”
“我……”萧寒烟彻底怔住,愣愣地看着沐无双,水波潋滟的眸子里溢满困惑、不解、震惊与委屈,半晌,伸手去摸沐无双的额头,有些担忧,却又怀着希望道,“师兄……你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我没发烧。”沐无双侧头避开,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军中都是男子,就你一个女孩,你不知道洁身自爱,胡乱与男子同处一室。难道不怕别人非议?本来为太子之事,军中已颇多微词,你难道还要招惹是非?”
几句话就象鞭子抽在萧寒烟身上,面对千军万马她可以坦然自若,可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那样温和体贴、善解人意的师兄,从未对自己高声说过一句话的师兄,忽然这样声色俱厉地斥责自己,萧寒烟只觉得五腑六腑痛得仿佛被翻绞了过来。
男女授受不亲?原来师兄长大了,懂得避嫌了啊,原来自己这样悉心照顾他,反而是在招他嫌。
一股潮湿的雾气渐渐涌进眼眶里,萧寒烟拼命忍住,缓缓后退:“是,师兄教训得对,是小妹不懂事,小妹受教了,离天亮还早,师兄……你再睡一会儿,小妹告辞了……”语气恭谨而温顺,垂下的眼睫在不断颤动,她缓缓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整个总兵府黑黢黢的一片,只有一弯冷月依然悬在半空,还有回廊上几盏灯笼发出幽幽暗暗的光。
萧寒烟只觉得双腿软得撑不住自己,扶着墙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下来。咬着被子,将声音压在被子里,哭得呜呜咽咽,浑身颤抖。
好不容易平息下自己的情绪,她呆坐在床上,眼睁睁坐在天亮,全无睡意。眼前反复出现沐无双冷漠的表情,耳边听到他斥责的话语,勉强想对自己微笑,却发现根本牵不起嘴角。
天蒙蒙亮时,萧寒烟想起父亲夜闯白虎关,不知道是否已回来,暗骂自己放纵情绪,忘了父亲的安危。连忙下床梳洗好,匆匆赶往父亲的住处。
才到门口,她便听到里面有低低的咳嗽声,心中一惊,难道父亲也病了?昨晚已经出现异常,难道……?轻轻敲门:“爹,你回来了?还醒着么?”
里面传来萧然的声音,原本低沉悦耳的声音,此刻听来有些沙哑:“烟儿进来吧。”
萧寒烟推门进去,见萧然正从床上下来,衣衫完整,看来也不曾入睡。
“爹你回来了?此行顺利么?”
萧然点点头:“是的,知道了一些很重要的情况。”忽然注意到女儿的眼睛有些浮肿、黑晕,心疼地问道,“怎么一夜没睡?在担心你师兄和爹么?”
萧寒烟心里一阵酸楚,却没放在脸上,一如既往地露出温婉的笑容:“不是,可能初来这个地方,有些不习惯吧。爹……”见父亲脸色苍白,原本深黑的眸子中泛起一层浅灰,看来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萧寒烟的心猛地一沉,“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萧然温和地微笑,“奔波了一夜有点累。”
“那爹就睡一会儿吧。”
“不了,天都亮了。”
“昭月军昨日大败,今日估计不敢来挑战。爹还是休息一下吧,再强的身体也经不起如此折腾。”萧寒烟忧心忡忡地看着父亲,“爹是三军主帅,可不能病倒,否则,大家都没了主心骨了。”
“好了,丫头,爹听你的。估计你太子哥哥还有几天才能抵达,这几日昭月国正在调兵遣将,不会轻易出兵的。爹一定好好休息,好不好?”
萧寒烟展颜一笑。可萧然敏感地看到女儿眼底有淡淡的惆怅,关心地问道:“烟儿,你有心事?”
萧寒烟连忙回避:“没有,爹,只是没睡好罢了。”
萧然道:“好了,等我梳洗完,我们去看看受伤的那些将士。我再向大家交代一下下一步行动,然后——爹听你的话,回来休息。”
萧寒烟点头:“爹,女儿伺候你洗漱。”
就在她背转身去的时候,萧然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悸动,一股血_腥味冲口而出,他连忙用袖子掩住嘴巴,可是萧寒烟已被惊动,蓦然回首,刚沾了水的毛巾失手掉在地上。
“爹!”萧寒烟惊呼一声,飞奔到父亲身边,拉住他的袖子。看清上面触目惊心的血迹,她眼前一阵发黑,惶然扶住父亲:“爹……你快坐下,我马上去请军医。”
萧然点点头,缓缓坐到桌边。目光移向窗外,眼前雾蒙蒙的。
“烟儿,外面起雾了么?”
犹如五雷轰顶一般,萧寒烟被震得呆住,目光恐惧地从窗外移进来,看到父亲那双本来亮若星辰的眼睛。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里好象蒙上了一层雾霭……“是的,爹,外面起雾了,很大的雾……”她竭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爹你坐,女儿马上去请军医过来。”
逃一般奔出父亲的卧室,泪水夺眶而出。
身后,萧然缓缓靠进椅子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缕缥缈的笑容,喃喃自语道:“是我造下的杀孽太多,上苍来报复了么?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