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沐无双坐在窗前喝粥，他的亲兵小季正在收拾屋子，一边收拾一边念念叨叨：“将军看起来怎么气色反而比昨天差？萧将军那样悉心照顾你，若是不好得快一些，真是对不起她了。萧将军这样的人，真是让人敬佩。年纪轻轻，又是姑娘家，又是王府千金，可一点架子也没有，而且又能干、又勤快、武功又高、人又长得象天仙般漂亮……”
沐无双只觉得喝到嘴里的粥比沙子还难下咽，推开碗，看着小季：“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
小季嘿嘿傻笑：“我说的是实话嘛。”
沐无双无语。
小季意犹未尽：“依我看将军与萧将军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士兵们背后都在议论，说要是你俩配成一对，不仅关于太子与萧将军的谣言不攻自破，而且还可以成就一对好姻缘……”
沐无双冷冷的目光扫过来，吓得小季连忙住嘴。
沐无双回过头，茫然地看着窗外。远处天高云淡，近处时有人影走动。旭日东升，府中一切都在鲜活起来，处处鸟雀啼鸣。就在这时，他看到骠骑将军晏封正与萧寒烟一起绕过假山往东院走，后面还跟着军医宣大夫。
沐无双的心不禁往下一沉，难道是萧然毒性发作了？昨晚他有瞬间的异常，今天……不，现在时间还没到，萧然不能死，他若死了，自己就当不了镇南将军，回不了国了。
正想站起来，眼前人影一晃，一张冷静、刚毅又不乏英俊的脸出现在沐无双面前。
“属下暗影见过沐公子。”暗影躬身施礼。
失忆后的暗影一直留在靖王府，不折不扣地履行着作为影卫的职责。这次出征，萧然只带了他与侍卫统领薛成峰二人出来。
有时候沐无双疑心他潜意识里还记得皇帝的命令，否则不会这样死心塌地效忠萧然。他完全相信，就算萧然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暗影不必多礼。”沐无双看着他，有些奇怪，若没有萧然的召唤，他会整日整夜躲在树丛中、呆在黑暗里，从不现身，可今日为何出现了？“你怎会来此？”
“属下奉主人之命，前来探望公子。公子的伤势如何？”
“我无妨，今日觉得好多了，军医用的都是最好的伤药，想必会好得很快。”沐无双故作轻松地道，可是见暗影用将信将疑的目光看着自己，想起刚才小季也说自己脸色更差了，不禁暗暗叹口气。
然后想起什么，“我师父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
“我看到晏将军带着军医到东院去，是师父身体不好？”好象有意回避“萧寒烟”三字，沐无双单单提了晏封。
“不是，主人他……”没有萧然的吩咐，暗影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怎样？快说！”沐无双一急，双眸中顿时射出迫人的光芒。
暗影无奈地低下头：“主人今早吐了血，而且视力下降，看景物都象蒙了一层薄雾……”
一语未了，沐无双已推开他奔了出去，力气之大将暗影推得身子一晃。
“公子，你有伤在身。”暗影紧跟着出去，见沐无双脚步迟缓下来，脸上有忍痛的表情，连忙伸手去扶他，“请公子小心些，莫要再碰了伤口。”
“我无妨。”沐无双轻轻推开他，“你去吧，不必管我。”
“是。”暗影腾身掠起，眨眼消失了踪影。
沐无双来到萧然门外，正好听到晏封的声音道：“请元帅保重身体，尽快返回京城去吧。”
他微微一滞，下意识地停了脚步，站在门外听着。
“是啊，宫中御医众多，医术高明，属下无能，查不出元帅的病因，又恐延误病情。请元帅还是回京去吧。”军医宣大夫诚惶诚恐的声音。
“爹，女儿也求你回去吧。”萧寒烟的声音，掩饰不住凄惶的语气。
“元帅是朝廷栋梁，百姓心中的万里长城，绝不能倒下。请元帅答应末将吧！”见萧然不出声，晏封再次开口。
“王爷，请尽快回京，若是王爷出什么意外，属下等万死莫赎其罪。”这是王府侍卫统领薛成峰的声音。
“不必劝我。”萧然轻轻开口，声音虽然沙哑无力，却一如既往的平静，“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放心，我暂时死不了。太子很快就到，我们必须和昭月王达成退兵协议，我才能安心回去。”
“元帅，不如我们乘胜追击，一鼓作气灭了昭月国，以后就再也不会受他们威胁了。这个昭月王真是野心勃勃，明明公主没死，却抓住这个理由兴兵犯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堂堂天朝大国，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晏封愤怒的声音。
沐无双听得心头狂震，灭了昭月国？以前廉、浚、雍、离四国不都是这种情况吗？先是四国兴兵犯界，然后萧潼派萧然领兵出击，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再乘胜追击、直捣黄龙，仅仅两年便将这四个国家全部灭了。
这一次，萧然要如法炮制吗？
“不可。”萧然轻轻叹息，声音中带着秋风般的萧索之意，“我们已灭了廉、浚、雍、离四国，造下太多杀孽，我实不想手上再染血＿腥。除非元曦步步紧逼、不肯退让，我再请皇上下旨定夺。”
“是，末将明白。可是，无论如何，元帅得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啊。”
“不用担心我，我自有主张。”萧然依然笑得云淡风清，可是一句话刚说完，他陡然变色，想伸手入怀去取手帕，哪里还来得及，一口血猛地喷出来，溅了一地。
“爹！”
“元帅！”
“王爷！”
惊呼声响成一片，门外的沐无双好象蓦然掉进冰窟中，手脚都颤抖起来，身子站不稳，连忙用手扶住墙。就在这时，身边人影一闪，一双有力的大手已托住了他。
又是暗影，原来他虽在暗处，却时时关心着屋里屋外的人。
“扑通”“扑通”，屋内几个人已陆续跪下。晏封爬到萧然面前，人高马大的汉子，竟然象个孩子般抱住萧然的腿，失声痛哭起来：“大哥！求求你，为了兄弟们，为了穆国江山，为了皇上，求你回去吧。你这样子……一天都不能耽搁了啊！”
“好兄弟，不要这样。”萧然俯身，想要扶起晏封，眼前一黑，人几乎扑倒在地。晏封连忙扶住他。
“大家都起来。”萧然低低地道，声音虽然虚弱，却令人无法抗拒。
“师父。”沐无双终于踏进屋去，走到萧然身边，贴着他的双膝跪下，动作十分费力，“徒儿也求你保重自己，你就听晏将军的劝吧。”
萧然眯着眼睛，好象要竭力看清他，可视线仍然有些模糊：“无双，你帮我扶大家起来。”
“是。”沐无双起身，将晏封、薛成峰、宣大夫一一扶起来，却看到萧寒烟已避开他自己站起来，默默走到萧然身边。才分开短短两个时辰，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眼睛红肿，眼眶下带着黑晕，脸上泪痕未干，嘴唇因为焦躁而干裂、失血，那双如水的眸子中，此刻盈满忧伤、痛苦。只要与他的目光接触，她就迅速移开视线，脸上的表情显得那样疏离。
沐无双的心冷冷地痛着，痛得不敢呼吸。
“众兄弟，太子来之前，我要闭关三日。晏将军，这三****代我处理军中事务。”
晏封擦干眼泪，躬身应是。
“烟儿，你照顾好你师兄。”
“不，爹。师兄有亲兵照顾。女儿想跟爹一起闭关，女儿不放心。”萧寒烟恳求地看着父亲。
“烟儿。”
“爹！女儿从小到大，从未违逆过爹的命令。可是这一次……请爹一定要答应女儿。这三天内，女儿不知道爹会发生什么，既然爹不肯回京，女儿也绝不肯放爹独自去面对未知的将来。请爹成全女儿！”萧寒烟看着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出口，再次双膝跪下，拉住父亲的手，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
“不行，烟儿。万一这三天内有敌军来犯，你作为穆国的将军，必须保家卫国，也算是替爹尽一份责任……”
“不！”萧寒烟执拗地抗命，“如果爹没事，女儿毫无顾忌。可现在，爹这种样子，女儿无法做到太上忘情。请让女儿自私一回，只这一回，请让女儿先家后国吧，爹！爹！女儿求你了！”
萧然气极：“你……你竟然不听爹的话……”
“女儿不孝。等爹身体恢复，女儿任打任罚。只求爹让女儿任性一回，仅此一回……”萧寒烟终于忍不住流如雨下，趴在萧然身上，哭得宛若杜鹃啼血。周围几个男人看着她的样子，个个黯然失色，泪水朦胧了双眼。
萧然苦笑，伸手抚摸着女儿的秀发，柔声道：“好了，别哭了。堂堂将军，哭成这个样子，也不怕丢脸。爹答应你，你随爹一起闭关吧。”
“谢谢爹。”
站起来，对其他几人道：“诸位都出去吧，三日内这间房门不会打开。等太子到来，我和爹自然会出来的。
众人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暗影。”萧寒烟唤道。
一阵微风掠过，暗影单膝跪地：“主人，郡主。”
“这三日内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等太子到来，你便敲三下窗。”
“是，属下遵命。”
沐无双站在庭内，远远地看着萧然的房门关上，遮住了两张绝世的容颜。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象站在一个悬崖峭壁上，四周都是深谷，已经没有来时的路，只有脚底云雾翻腾、山风怒吼。他就象被隔绝在世外，站在这方寸之地的峰顶，再也下不去，再也没有退路。
满腔泪水在胸中奔流，可眼睛却干涩之极。
喉咙里有隐隐的血＿腥味，他用力将它吞下去，伸手扶住身边的廓柱。
“无双，不要太难过了。元帅这么好的人，老天会帮他的。”晏封看着他，声音低哑，刚才哭过的眼圈仍然红着。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休要跟我讲什么老天爷！一切都在我们自己手中！若是我不愿给，没有人可以要我的命！”那次在天牢中萧然讲过的话历历回响在耳边，沐无双心里模模糊糊地想，萧然，这一次，是我来要你的命，你愿意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