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发染霜华,容颜改,不减英雄本色
萧寒烟从屋内走出来,静静地站在夕阳的余辉中,仍是一身白衣的男子打扮,可穿在身上的衣服却已显得有些宽松。仅仅三天,她迅速地消瘦了,腰肢不堪盈握,下巴尖削,鼻梁高挺,脸色白得似雪,更衬得一头乌发如云。眼睛又大又黑,幽若深潭,吞尽了一切喜怒哀乐,只是那样地深不见底。
她站在那儿,单薄得好象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一幅绝美的水墨画,瘦尽寒枝。
沐无双下意识地想要向她奔过去,可萧丹已经先他一步冲过去,双手颤抖着,想要搂住她,又不敢伸手,语气从未有过的慌乱:“妹妹,你怎么样?才几天没见,你就瘦成这样……好让我心痛。”
萧寒烟向他微笑,可那笑容却把萧丹的心都揪了起来。“太子哥哥,众位将军,请进来吧。”
萧丹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去,后面的人紧跟着奔了进去。
夕阳从门里射进来,照出屋内的情形。萧丹仿佛被雷电击中,身子瞬间僵硬。他看到萧然坐在桌前,姿势安详、优雅,就象无数次他在王府见到他一样。可是他的一头乌发已经变得雪白,白得就象他身上的衣衫。他面朝着他们,一双眼睛仍然很黑,却已经没有焦距。
一片跪地声响起。
“元帅!”
“王爷!”
“主人!”
每个人都骇然失色,痛苦地闭上眼睛。
萧然唇边展开笑容,绝世的容颜,衬着一头触目惊心的白发,竟然毫无妖异之感,反而美得犹如雪山之巅盛开的玉树琼花。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他轻轻摆手,语气温和而随意,“无双,你过来。”
沐无双膝行过去,伸手搭在萧然腿上,让他感受到自己,声音有些哽咽:“师父,徒儿在这儿。”
萧然温暖的手掌摸索着触到他的脸,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的五官,好象眼前出现了沐无双的样子,关心地问道:“伤好点了么?”
记忆中只有幼时母亲曾温柔地抚摸自己的脸,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感觉。自从进靖王府后,有很多次萧然曾疼爱地拍他的头、拍他的肩,但除了那次因为自己贪功冒进被萧然打了三巴掌,他的手掌从没有接触过自己的脸。此刻被萧然这样抚摸着,沐无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萧然亲切得好象自己的父亲一般。他呆呆地看着萧然,竟忘了回话。
“怎么不说话?”萧然温和地一笑。
“回师父,徒儿好多了。师父呢?师父的身体怎么样?”沐无双一边说,一边止不住流下眼泪,沾湿了萧然的手指。
萧然拍拍他的脸:“怎么又哭?男子汉大丈夫,哪来那么多眼泪!师父没事,师父说过,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你看,我已经无碍了,只不过瞎了一双眼睛,白了头发。走出去恐怕会惊世骇俗,不过至少命保住了。”
伸手拉沐无双起来,又轻轻唤道:“是太子来了么?”
萧丹看着自己最敬爱的三叔,看着他依然笑得温文尔雅的样子,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在狠狠割着自己的五脏六腑,血慢慢地流出来,痛却深入骨髓。
“三叔。”他半跪下去,一步步挪到萧然面前,抱住他的一双手,勉强想笑,泪水却在脸上肆意奔流,“三叔,都是丹儿的错。若不是丹儿,这场战争根本不会爆发,三叔也不用出征,也就不会病倒了。都是我,都是我的错。三叔你打我吧,你狠狠地打我吧。”抓着萧然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打。
萧然挣开他的手,却伸手去扶他:“这不关你的事。就算没有这场战争,病来如山倒,谁又能阻得住?”
顿了顿道:“以后不要再自责了。元蓉公主没有死。”
萧丹大惊:“怎么回事?”
“走,我们到议事厅去谈。”
萧寒烟与沐无双同时伸手去扶萧然,一左一右,当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相遇时,沐无双眼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惜与歉意,却马上低头避开。
萧然一脸安详地坐在议事厅里,萧寒烟给他递上一杯茶,他拿起来慢慢饮着,一举一动依然象往常那样从容、沉稳:“三天前我曾夜探白虎关,偷听到元曦与大将军昊威的对话,虽然他们没有明言,可我已从他们谈话的内容中猜到元蓉公主没有死。至于她是悬梁自尽被救了下来,还是根本没有自尽,我们现在谁都不知道内情。但可以肯定的是,元蓉公主还活着。元曦借题发挥,无非想让自己的出兵占个理字,他的心思是要得到穆国。”说到这儿他微微冷笑,“开始时为求自保,想用联姻来拉拢穆国。现在见有机可趁,便马上得理不饶人,兴兵犯我边境。元曦以为此次我们穆国理亏,只要他搬出公主之死,我们的气势便先自弱了。他却不知我暗中探得了他的阴谋,他休想再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
“三叔,若是如此,元曦岂非有虎狼之心?三叔是否要向父皇请旨?”萧丹听得忧喜参半,喜的是元蓉没死,自己的负罪感就不那么强了;忧的是如果元曦铁了心要与穆国交战,他说不定还会想出更毒的计策来。
“不用,皇上赐我尚方宝剑,由我全权处理此事。我必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可是……”萧丹想说可是三叔你现在已成了盲人,却哪里忍心说得出口。
“你是说我看不见了么?”萧然微笑。
“太子哥哥放心,有我在,我就是爹的眼睛。”萧寒烟连忙道。
沐无双动了动嘴唇,想说一句:“我也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将来……何去何从?
萧然淡然笑道:“无妨。武林中身有残疾却武功卓绝之人不胜枚举,萧然岂是甘心受命运摆布之人?天大的打击也无法令萧然一蹶不振。再说,我还有你们,还有烟儿、无双。”
沐无双怔住,只觉得萧然那抹笑容虽然恬淡,却看着让人有说不出的心酸。
晏封忍不住道:“元帅可知自己的病因么?”
沐无双的神经一下子绷紧,这句话也正是他想问的。萧然若没有找到原因,他是如何化解了劫灰的毒?若是找到了原因,他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自己?刚才那种慈爱的样子,分明是仍然将自己当成徒弟的。
萧然转向晏封的方向,虽然明知他看不见,晏封却感觉萧然就在看着自己。一头白发衬着他同样苍白的脸,更显得眉眼黑得如墨。
“我中了毒。”
四个字说出来,沐无双几乎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萧然竟然知道自己中毒?那他……勉强控制住慌乱的情绪,仍然一脸平静地看着萧然。
“中毒?”众将大惊失色。
“我想是因为以前我多次中过剧毒,虽然后来都服了解药,但解药本身也具有毒性,毒性相克却不能完全根除。这些毒素留在我身体里,日积月累,慢慢扩散到全身,才导致我今日的症状。闭关的那三天内,我先是慢慢失去视力,接着连听力也慢慢散去。幸好我运用自身功力,日夜驱毒不止,侥幸活了下来,可却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听萧然说得轻描淡写,众人个个面面相觑,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艰辛。只是他们的元帅总能创造奇迹,这一次也绝非偶然了。
沐无双暗暗松了一口气,难怪萧然不怀疑自己,原来他是这样解释自己中毒的?心中想着,却见萧然的“目光”移向自己坐的方向,他立刻又惊出一身冷汗,难道他已经发现了什么,故意这样说?
定下明日的计划,萧然由萧寒烟搀扶着回到自己住处,沐无双跟在后面。
“师父,烟儿,你们闭关三日,必定已经心力交瘁了。我去把晚饭端到师父这儿来,你俩在此用餐吧。”沐无双说着看了萧寒烟一眼,正好对上萧寒烟湖泊般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浸染着太多忧伤、落寞、悲凉与遗世独立的清冷,可是却被平淡无波遮掩住。他的心猛地一颤,十三岁的女孩,本不该有这样沧桑的表情,这三天,她好象已度过了十三年啊!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可是,沐无双啊沐无双,你不忍了么?你有权力不忍么?
“不用,一会儿成峰会为我们准备的。”萧然道,“不过,烟儿,你去看看你丹哥哥那边需不需要什么吧,他们刚来,还不熟悉环境。”
“是。”萧寒烟温顺地应了一声走出去。
“无双,坐。”萧然摆手。
“师父面前,徒儿还是站着吧。”
萧然微笑:“在为师面前还如此拘谨么?反正你是站着还是坐着,为师已经看不见了。”
好象一根铁锥猛地扎进沐无双的心脏,他痛得身子一阵抽搐。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难过?难道这不是自己想看到的结果吗?这个仇人,这个毁了他家国天下的仇人,他不是对他恨之入骨,一心想有朝一日将他踩于脚下吗?
可为什么如今看到他落魄的样子,他竟然这样心痛?不,不是的,他只是怀着一点廉价的同情心,才会对眼前之人心怀不忍。可是同样的,他没有权力不忍,他没有!
“师父……”他喃喃唤了一声,坐在萧然对面,“师父对徒儿有什么吩咐么?”
“无双,我想问你一点私事,假如你不方便回答,就当师父没问。”
沐无双一愣:“师父请问,徒儿一定如实禀告。”
“我夜探白虎关那天,你是否和烟儿闹别扭了?”
沐无双一阵心跳:“我……我没有……”
“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那天她一整夜没睡,眼睛哭得红红的,分明是跟谁在怄气。不是你么?”
“师父……”沐无双低下头,歉疚象滚石般从心上碾过去,“是徒儿不好,徒儿害师妹伤心了。”
“哦?为什么?”萧然依然和颜悦色。
“师妹遣开了小季,晚上亲自照顾徒儿。徒儿想她一个女孩儿,在军中多有不便。与男子同处一室,传出去有损她的清誉,便责备了她几句。请师父原谅,徒儿知道师妹是对我好。”
萧然眉心一动,轻轻笑起来:“无双也会拘泥于世俗礼教放不下么?岂不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烟儿胸怀磊落,虽是女子,却有男子之风。否则在战场上她也不会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你这样忌讳,倒反而是着了形啊!”
一句话猛然唤醒了沐无双,是啊,自己岂非正是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才这样刻意躲避萧寒烟么?这种举动,岂非正是暴露了自己的心虚?萧然会不会因此怀疑自己?还有其他人会怎么看?沐无双啊沐无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没有定力了!
“是,师父教训得是,徒儿明白了。”他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晚上共餐时,萧寒烟惊讶地发现沐无双又象以前一样亲切而温和,澄澈的双眸中再无芥蒂。她不禁暗暗欣慰,这种喜悦略略冲淡了父亲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