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脉脉此情谁诉
萧然的房间里又飘出箫声,只是声音悠远、清亮,随风飘得很远,不象前两天那么微弱。
沐无双听得出,萧然的精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自己都分辨不出是喜是忧。初见萧然的刹那,他震惊于他容貌的改变,那样的视觉冲击,令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不管萧然是什么人,他那种绝世的风华是任何人都无法忽略的,尽管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萧然一点都不显老,只是显得更成熟、更优雅、更有魅力。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在一夜之间白了头,而且失去了光明,这对他是多大的打击!他真的将劫灰的毒都逼出体外了吗?如果是,他的视觉有没有恢复的可能?或者,等自己拿到劫灰的解药时,再让他服下,也许,一切都能恢复如初?
不,不,现在他失明了,再也没有以前的战斗力,这对自己是好事,为自己复国除去了一个最强大的敌人。而且他从此不能再担任靖安军统领,那么自己在军中便能脱颖而出,这是自己接近靖安军核心的一个好机会。等将来皇帝完全信任自己,派自己回离国任镇南将军时,自己的计划便算成功了。
对,不能给他解药。
万千思绪在脑子里翻滚,沐无双脸上却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静静地坐着,好象已沉浸在箫声中。
萧寒烟默默站起来,拿着梳子,走到父亲身后,慢慢为父亲梳理一头银发。可是梳了几下,她的手指开始颤抖,明眸中渐渐浮起一层水雾。她紧紧咬住下唇,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沐无双走过来,无声地看她一眼,从她手中接过梳子,一边梳理,一边轻声道:“这些天累坏了,早点去歇着吧。”
萧寒烟摇摇头:“我不累,我再陪陪爹。他现在……”她想说他现在眼睛看不见,一个人陷于黑暗的世界中,该是多么寂寞,可这句话刚到喉咙里就哽住了。
“烟儿……”沐无双看着她,不用说话,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留下来照顾师父,你放心去安歇吧。”
打开门出去:“暗影。”
“属下在。”暗影飞身掠下。
“到我房里,将我的被褥拿来,我在这里打地铺。”
“不,公子。”
沐无双一愣,从暗影口中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不”字,今天他居然说“不”。
“公子身负重任,何况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服侍主人是属下份内之事,属下会守在这儿陪着主人。请公子与郡主都回去休息吧。”
“不要,还是我来。”沐无双坚持。
箫声停下来,萧然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无双,你和烟儿都回去吧,让暗影留下来。”
“爹。”
“师父。”
两人同声唤出。
“别忘了你们明天还有重任。”
“是。”
轻轻带上门,沐无双与萧寒烟并肩往前走。
“太子那边安置妥当了么?”沐无双问道。
“是的,丹哥哥一路奔波,我怕他累了,请他今晚早点安歇。明日我们要去与元曦谈判,丹哥哥贵为太子,身历险境,我的心总是悬在那儿。若是他有个闪失,我们对不起伯父,更对不起穆国江山。”萧寒烟的面容在灯影中显得有些凝重。
沐无双暗暗叹息,有其父必有其女,萧然对穆英帝近乎愚忠,这个女儿也是如此忧国忧民。将来……她可是自己的劲敌啊!
“烟儿,不必担心。车到山前自有路。”他只能这样安慰她。
“师兄,我们去城头看一下吧,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好。”沐无双答应一声,自然地牵住萧寒烟的手,只觉得她掌心冰凉而柔滑,手指越发纤细了。
“你瘦了好多,这三日,对你来说是从未有过的煎熬吧?”
萧寒烟回眸,细密的长睫轻轻颤动,在灯光中投下朦胧而柔和的阴影,唇边缓缓展开笑意:“师兄还会怜惜我吗?”
沐无双的心好象被针扎了一下,脚下微微一滞:“烟儿,对不起。那天,是我太粗鲁了。”
萧寒烟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特别清亮,只是其中有沐无双读不懂的东西,深深地,看到他眼底:“只要师兄心无芥蒂就好。师兄年长,教训小妹是应该的。母亲早亡,爹觉得亏欠于我,所以特别宠我。丹哥哥他们也是对我百般呵护,从来没有人象兄长一样教导我,所以我虽然委屈,却是感激师兄的。”
听着她温柔而恭顺的话,沐无双心里的那根针扎得更深,疼痛穿透神经,瞬间涌遍全身。这个女孩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去爱护她、怜惜她,她貌似柔弱,可内心却坚强得令人心痛。
“那天我受伤痛得厉害,心情不好,有些口不择言,不是怪你……”沐无双觉得自己变得拙嘴笨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只要师兄不生我气就好了,以后我一定会多加注意的。”
站到城楼上,抬头看着一弯明月,只觉得天空就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望出去是茫茫原野,空荡荡几里之内见不到东西,只有风卷起黄沙,低低地呼啸而过。周围群山寂寂,黑暗中仿佛一群庞大的怪物,正欲择人而噬。
“两位将军好。”来往巡逻的士兵躬身向两人打招呼,萧寒烟微笑摆手。
“师兄,你看,这边地的月亮是不是比我们长宁要亮得多?”
“是啊,可能因为这地方比城里要空旷得多吧。可在我眼里,月是故乡明。记忆中家乡的月亮永远是最亮的。”
“对不起,师兄,我无意触动你的心事。”萧寒烟注意到他眼底的一抹怆然,心中不忍。
“我没事。”沐无双微微低下头,一侧面容在月光下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可萧寒烟总觉得他眼里闪动着什么东西,是她所无法看透的。
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彼此都看不透对方的心思了?还是说,一开始就从未了解过?萧寒烟心中苦涩地一笑,拉住沐无双的手,两人一起坐下来。
静静地坐在灯影里,坐在月光下,白天刻意忽略的痛苦一点点泛上心头。萧寒烟把脸埋进掌心,靠在膝上,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却拼命忍着,不愿惊动周围的士兵。
感受到她消瘦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沐无双伸手搂住她,声音低柔得一如此刻的月光,“难过就说出来,我在这儿听着。别把一切都藏在心底,那样你的心会不堪负荷。”
萧寒烟抬起头,目光迷蒙地看着沐无双,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沾湿了她的衣襟。
沐无双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双眸在月光下宛如荡漾的湖泊,溢满温柔。举起袖子,帮萧寒烟擦掉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别哭了,被士兵们看到堂堂将军在人前流泪,他们会笑话你。”
萧寒烟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目光移向无垠的旷野。
“这三天……我每分每秒都在痛苦焦虑中度过,可是在爹面前,我不敢流露出半点软弱。爹是这世上最温柔的男子,可也是世上最坚强的男子。没有什么可以击垮他,他更不会屈从于命运。”萧寒烟喃喃低语,声音渐渐幽咽,“第一天,我陪着他,眼睁睁看他大口大口地吐血,看他的视力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开始听不清声音。可是爹没有一点慌乱,他开始运功逼毒,那一刻,我想他全身的每个穴位、每条筋络、甚至每个毛孔都充满了内息,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可我却觉得,若是此刻他凌空一击,必定有惊天动地的威力。我看着他将毒一点点逼出体外,可是他损耗了太多内力,头发开始变白。到第二天早上,他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可是他慢慢恢复了听力,状况一点点好起来。
到第二天晚上,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再也忍不住哭起来,可他却一直微笑着安慰我,让我吹箫给他听,好转移我的注意力。我喉咙里堵满了泪水,呼吸困难,根本吹不下去。我无法相信,我绝世风华的爹从此再也看不见了,而且未老头先白。他怎么可以忍受,怎么可以忍受这样的缺陷!我恨不能代他,可是我没用,我帮不了他,我恨自己,我真没用……“
“烟儿,烟儿。”沐无双抱紧了她,“别难过,师父就算瞎了,就算满头白发,也掩盖不了天生的风华。他这样的人,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是最高贵的。他不是人,他是天上的谪仙……”
萧寒烟痴痴地看着他,听着他温柔的语声,看着他眼里的怜惜,只觉得一颗心渐渐变软,渐渐化为一池春水。
师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没有做梦吗?我怕我一觉醒来,你又变得象上次那样冷漠、那样陌生。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你,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心。你让我看不透,可我,我多想做你寒夜里的那盏明灯,多想用我的心去温暖你,去融化你心里的坚冰。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把握……忽然想起去翼州的那个晚上,在客栈里对着明月,喃喃念下“何辞冰雪为君热”的词句,被爷爷取笑。三年前的自己,还是懵懂无知的女孩,可是此刻……脸上慢慢浮起红晕,她不着痕迹地摆脱沐无双,轻轻站起来。
清新的男子气息萦绕在鼻端,那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被月光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三年前的孱弱少年,此刻已长成了眉目俊朗、风度翩翩的男子,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的从容优雅,令她不由自主地为之沉醉。
可是,为什么?这个人似近又远,让她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