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暗暗生嫌隙
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象潮水般在胸腔里狂涌，冲击着五脏六腑，痛苦、自责、委屈、愧疚，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越收越紧，勒得萧然几乎窒息。
身子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嘴唇失色，刚刚恢复光明的眼睛本来亮如星辰，此刻却黯淡下去，眸底燃烧着幽幽的火焰，直欲将自己焚毁。
无论自己做错什么，无论大哥有多生气，从来没有哪一次，大哥怀疑过他有野心。可是这一次，他竟然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他觊觎天下。这是多大的罪名？难道因为二哥的叛乱，大哥连自己也一起不信任了么？
萧潼微微勾起唇角，不愠不火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当年那个羊脂白玉般的小家伙长成了今日无所不能的伟岸男子，经天纬地，纵横捭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几乎集所有优点于一身，完美得不象凡人。这样的人，便是要得天下也轻而易举吧？他的胸中恐怕装着天下棋局，动一子而拨乱风云。
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几不可闻的碰撞声却令萧然吃了一惊，猛然抬头，一抹痛楚之色象光影般瞬间从眉间掠过。
“大哥。”声音里带着无法释然的惶惑，直勾勾地看着萧潼，希望从他眼底看到玩笑的意思。可是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深不见底，平素威严冷肃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只是那样漠然。
“大哥……”萧然咬了咬牙，垂下头，声音低涩，“小弟任性妄为，小弟知错，若大哥对小弟起疑，要杀要剐全凭大哥裁决，只是眼下须得先破了洛州，瓦解二哥的逆天门，肃清叛军。请大哥先将小弟的罪记在账上，待小弟回来再算吧。”
“哦？”萧潼挑眉，淡淡扫过来一道目光，“你知错了，要杀要剐都由朕决定？”
“是。”
“没有解释？”
“小弟……没有……”即使萧然低着头，萧潼也可以想象得到他脸上隐忍的倔强，火气被极速地挑起来，“啪”的一声，一杯茶被狠狠摔在地上，茶杯摔得粉碎。相对于宣泄怒气的动作，萧潼脸上却反而没有怒意，只是一种极力压制的平静，犹如被深埋在地底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却无法喷薄而出。那张脸上依然是千年冰山般沉寂，冰冷的沉寂。
“抬起头来。”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萧然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只觉得大哥周身散发着强烈的威压，令自己喘不过气来。努力还以平静的目光，心却在阵阵绞紧。
“暗影的记忆恢复了？”萧潼突然问出另一个问题。萧然心中苦涩，今天，大哥是跟自己来算总账了？
“是。”
“他来见过朕。”
“是小弟命他回到大哥身边的。”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朕请示是否继续留在你身边。”
“那大哥的意思？”
“朕只想知道他因何失忆。”
“是小弟给他服了令人丧失记忆的药，为了保护二哥……”
“果然。”萧潼轻轻吐出两个字，轻轻笑起来，身子往后靠，脸色渐渐变灰，“然儿，你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朕从来不知道，你还能干出这样的事。你现在……变得越来越令朕陌生了。”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根本不看萧然，“你究竟瞒着朕干了多少事，朕已经不想问了。朕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一点一点挤牙膏似地听你交代。你聪明绝顶，而且也学会了算计，只是这算计却是在对付朕……”
萧然脸色惨白地看着萧潼，自己在大哥心目中已经是如此十恶不赦了么？这么重的话说出来，好象千万根钢针，扎得自己体无完肤，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组织、训练那些密探，将他们派往各国，是为了探听各国的军事地理与国防结构，编制他的天下风云图。他想将天下情势了然于胸，想让大哥江山永固。可他不想邀功，也不想耗用朝廷俸禄，这些人是作为他王府的手下被派出去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大哥手下也有密探，若是自己再派密探，倒仿佛在与大哥较劲似的。所以他一直瞒着这件事没说，若不是因为这次惊雷堂的事，这个秘密本可以延续下去。可是现在……是自己恃宠而骄了，怀着隐隐的期盼，看到大哥这样心疼自己，便以为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可到底是自己做错了太多，为什么一定要在事后才想得明白？
萧潼沉默地看着萧然。还是没有解释？还是准备一肩扛起所有责任？什么时候开始，兄弟之间要如此隐瞒，再也不能坦诚相对了？是自己这位兄长做得不够好么？是自己什么地方对不起兄弟了么？
盯着萧然的目光渐渐凌厉，深黑的眼底层云迭起，阴霾密布。
“无话可说是么？”
“小弟知罪，不管小弟如何解释，错了便是错了。”萧然跪得笔直，可头却深深地低下去，眼里有潮湿的雾气，暗暗克制着，不让它凝结成水珠。
“很好，如果你打算一直这样对付朕，那我们便只是君臣，莫要再做兄弟了，好不好？”萧潼用了商量的语气，可是其间的心痛、失望、愤懑只有他自己知道，双手缩进袖子里，十指都在痉挛、扭曲，喉咙里又干又痛，回头找桌上的茶杯，却猛然意识到刚刚被自己砸碎了。
萧然见此情景，连忙站起来去取了杯子，倒好茶，重新跪到萧潼面前，双手奉上：“大哥请用。”
“不要再叫朕大哥！”萧潼冷冷地回应。
“大哥！”萧然痛呼。
萧潼一巴掌甩上去，却被萧然轻轻托住：“大哥息怒。”抬起眼帘，湖泊般的眼里泛起波澜，“小弟自知罪孽深重，并非有意逃避惩罚，只是小弟得先去洛州。等小弟回来，小弟自己掌嘴，打到大哥消了气为止，好么？”
萧潼的心狠狠一痛，自己这个高贵如云中之神的弟弟，每次都是被自己责罚，而他从不抱怨，总是心甘情愿地承受。是不是对他太苛求了？他毕竟是在帮自己啊。
可是再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却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来，一指内室：“跪到里面去，好好反省自己。朕呆会儿再来找你商量国事。”
“国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萧潼心头狂震，大哥的意思是强调以后只是君臣，不再是兄弟了么？
苦涩如潮水泛滥，直涌到喉咙口。萧然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小弟遵命。”
跪在凤清宫内室，鼻端依然萦绕着龙涎香的味道，膝盖已经痛得如被针扎，却依然维持着端正的姿势，丝毫不敢懈怠。
萧潼进来时正看到萧然挺直的背影，雪白的衣服勾勒出线条完美的身形，即使跪着，也让人觉得他的样子赏心悦目。
心不禁柔软了几分，轻轻咳嗽一声。萧然连忙转过来，面向他俯下身去：“大哥。”
“起来吧。”
“多谢大哥。”
跪得太久，两条腿已经麻木，萧然一个趔趄，跌进萧潼怀里，连忙窘迫地退开：“对不起，大哥。”
萧潼皱眉，兄弟之间要这么客气么？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子再也不象小时候那样粘着自己，再也不会撒娇卖乖了？要么恭恭敬敬，要么暗藏棱角。真是让人憋气！
挥挥手，好象要赶走这些烦恼：“坐吧。”
“小弟不敢。”
“你要抗旨？”
“小弟不敢……”乖乖地在萧潼身旁坐下来，身子却完全没有放松，怕萧潼下一句便说出：从此我们只是君臣，不是兄弟。
萧潼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似乎看出他表情背后的紧张，倒不禁微微一笑，绷紧的脸顿时放松下来。
萧然好象看到了希望，心里有些小小的雀跃，唇边微露笑意：“不知大哥有何吩咐？”
“雍州守备诸葛庸已带人灭了惊雷堂，惊雷堂现任堂主莫繁被押送进京。朕将他暂时收在天牢，但并没有亏待他。朕看他倒是个人物，打算招降他。但他提出一个条件。”
“什么？”
“他想见见你。”
“见我？”
“他想跟你比试一场，如果你的剑快过他的惊雷弹，他便愿意投降，并且以后留在军中为你出力。”萧潼意味深长地笑，“虽然成了阶下囚，他倒还敢提这样的要求，够英雄。”
萧然有些惊喜：“这个人……确是勾起我的兴趣来了。好，我去见他。”
萧潼略略有些感慨：“若不是你的密探探到惊雷堂的秘密，我们还不知道萧翔有这样强大的火力支援。”
“不，是小弟的错。”萧然眼里又涌起歉意，“其实，我早该想到的。我见到叶星月与莫衍的那个晚上，已偷听到了莫衍的身份。只是我没想到惊雷堂会介入这场战争，因为四年前莫衍早已与叶星月在一起，可我灭雍国时，惊雷堂却不曾介入。”
顿了顿，萧然想到什么：“大哥说离国的风、雨、雷、电四名影卫只报平安，大哥可否告诉小弟，他们以何方式向大哥报平安？”
“当然是飞鸽传书。”
“说些什么？”
萧潼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字条：“这是朕两天前接到的。”
萧然接过，见字条上写着四个字：一切如旧。仔细看着字迹：“这是谁的字？”
“是雷影的，一直是他在向朕汇报。”
萧然微微蹙眉，将字条凑近鼻端闻了闻：“大哥，你有没有闻到这字条上有一股特别的墨香？”
萧潼接过去闻了闻：“不错，朕倒不曾注意到。怎么，你知道这墨香？”
“据小弟所知，这墨是原离国皇宫特有的‘寒香墨’，此墨制作时添加了松粉，发出一股淡淡的松香，故称寒香墨。寒香墨只有离国皇宫贵族才能使用，无双初来府上时曾经带过一块寒香墨，小弟见过，也闻过那墨香，记忆非常深刻。”
萧潼浓眉一挑：“你的意思是？”
“有两种可能，一是雷影已混入离州王府，而且地位较高；二是四大影卫已被沐沧海识破并囚禁起来，而这字条是有人冒充雷影的笔迹所写，用来麻痹大哥。”
“照你这么说，沐沧海岂非心怀不轨？”
“小弟不敢随便猜疑，却也不敢放纵嫌疑。小弟马上派人去离州，找密探追查此事，好么？”
“好。”
“谢大哥。大哥还有何吩咐？”
“没有。”
“那小弟去天牢会会莫繁。”
“朕陪你一起去。”
“不，这样太危险。”
“有你在，朕怕什么？”萧潼说得骄傲。
萧然心里一热，大哥没有对自己失望，没有放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