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涓辞了商玉山从堂子里出来，湿润的空气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她绕过了影壁往院子西边的矮屋走，刚到门前便听见三姑娘哼着的小曲儿越发响亮。
“紫竹开花七月天，小妹妹呀采花走得欢，手跨紫竹篮，身穿紫竹衫，美丽的紫竹花开胸前，采了一山又一山，好像彩蝶飞花间。。。。。。”
明涓轻轻悄悄推开门，三姑娘正坐在矮凳上手中针线走得忙。屋内的光线一如既往地有些阴阴暗暗，在雨天里飘逸着一股特有的泥土芳香气息。
“紫竹开花七月天，小妹妹呀采花走得欢，手跨紫竹篮，身穿紫竹衫，美丽的紫竹花开胸前，采了一山又一山，好像彩蝶飞花间。。。。。。”明涓接着唱下去。
这紫竹调轻快活泼，明涓的声音水晶珠子般地可人，听得三姑娘晃了神，半天忘了说话。隔了半晌，三姑娘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明涓道：“我的小祖宗，你是真长了本事了呢。”
明涓笑嘻嘻地接过三姑娘手里的针线：“三姑姑，你这是做什么呐？”
三姑娘笑着：“不是前儿个岱青哥儿来找我，说要我帮他绣个绸绢。给了个图样，喏，我正照那样子绣呢。”
明涓拿过铺在矮桌上的宣纸，淡淡的墨香扑鼻而来，是岱青身上常年带有的那种好闻的味道，明涓偏着头看：“这是个什么图样啊，不是蝶儿不是花的。三姑姑，岱青哥哥有没有说这是绣来干嘛啊？”
“开始我还以为他相中了哪家姑娘，赶着做了送人的，也就没好意思问。还说岱青哥儿聪明呢，一眼就看出我想得偏了，告诉我说这是戏里要用到的，叫我好生绣着，过几天就用得上了。”三姑娘手下针线不停，一针针绣得密密实实。三姑娘的针线功夫一流，整个戏班里的戏服，缝缝补补、花样绣描几乎都是三姑娘的杰作。
“还真是好看呢。三姑姑的手真巧！”
三姑娘面上浮起一层得色：“那可不？我打小就爱看戏，可不是爱看那些情情爱爱的东西，我就爱那些戏服上精巧的装饰，那真叫一个好看。我铁了心地想学，我娘不准，我就跟着戏班子跑了。想起来还真是对不住我爹娘，我两个哥哥死得早，眼瞅着家只剩我一个，还跟着戏班子跑了。还好赶上了回来给我爹送终，不然非得悔一辈子不可。”
明涓看着三姑娘：“三姑姑，你经常想平爷爷吗？”
“你说想吧也不是天天想着，你说不想吧，有时候天黑着一个人的时候也想想。”三姑娘叹着气，忽然有些伤感起来。
明涓沉默了，房间里阴暗的光线迷离地落在她脸上，却是落下了一滴泪。
“涓子，怎么了？哟，瞧我，竟跟你说这些做什么。都是这天气闹的。”三姑娘忙放下手上的活儿，将明涓揽着坐在她腿上。
“三姑姑，岱青哥哥说我爹我娘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看着我呢。是不是？”
“是啊。涓子这么听话，这么本事，你爹你娘在天上看着都高兴着呢。快别哭了，你难得出那院子，想吃点啥，姑给你做去。”三姑娘兜起袖子揩干明涓脸上的泪，抱着她站起身来。
明涓摇摇头：“我还有点事，今儿不在这吃了。”
三姑娘撇撇嘴：“哟，现在还没成角儿呢就这么忙？”
“是真有事呢，我改天再来看三姑姑。”明涓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眼睛少了几分神采。
三姑娘有些后悔跟她说了些不开心的，便哄她：“涓子，可不许瞎想啊。”
明涓点了点头：“我没事的三姑姑。”顿了一下，忽然转过头看着三姑娘：“三姑姑，你有没有听平爷爷说起过我娘长什么模样？”
三姑娘愣了愣，以为明涓是被她刚才勾起的一些伤感情绪想起自己的爹娘来，便仔细想了想：“倒是有说起过，据说是天仙儿似的，心肠又好。我爹最舍不得的就是将军夫人呢。”
“那我跟我娘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没见过将军夫人，有一次去将军府上找我爹倒是见过将军。”三姑娘回忆着。
“我爹？我爹长什么样啊？”明涓有些激动。
“那时候我才十几岁，将军呢比我长几岁，那时候还没娶将军夫人呢。我本来以为天天骑马打仗的人肯定是又黑又丑，哪知道我看见的魏伍将军可不是那样。真真是个俊哥儿，长得比咱们戏班子里的那些个小生都好看，那个子足足比我高两头。”三姑娘比划着：“我记得最清楚的，我爹跟他说这是我那不成器的三丫头，将军就哈哈笑了，声音很响很亮，我偷偷抬眼看啊，将军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呢。”
明涓脸上起了几分神往，似乎以前从未想过这些，此时一想心里便停不住了。
“我爹从小就是跟着老将军身边，老将军去世了又跟着将军。我爹常说，将军一家都是再好不过的人，最后居然落得那样的下场。。。。。”三姑娘急急住了口，却见明涓脸上惨白惨白的没有血色。
“涓子，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你别往深处想了。你还小着呢，正经着想想以后的路，啊？听姑一句话，这朝廷里的事儿啊，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做得数的。咱管不了那些个大事，只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不错了。”
明涓脑子里转来转去，她盈盈亮的眼眸看着三姑娘：“三姑姑，平爷爷临终前说我爹绝不会通敌卖国的，对不对？”
三姑娘惊了一跳，急忙往外看了看：“小声些，你的身份要是被别人知道了你的小命就不保了。别瞎想了，阿弥陀佛，都是我多嘴。涓子啊，你好好生生活着便是对你爹娘尽最大的孝道了，知道吗？”
明涓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姑不会害你的。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记住了啊！”三姑娘不放心地再叮嘱了一次，看见明涓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淡了，才舒开了眉头。
三姑娘送着明涓出了矮屋，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开来，三姑娘拿过明涓手里的油纸伞撑起来，明涓淡青色的绸裙被雨水湿了裙角，显出一连深翠。
“涓子，可别再想了啊。改明儿个我做点糯米丸子让岱青哥儿给你带去，要听话啊。”
三姑娘的殷殷叮嘱夹杂在雨声风声中渐渐地淡了，明涓撑着油纸伞走得缓慢。小径上的泥土有些细微的芳香，明涓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努力露出一丝笑容。她轻轻扣着门扉，听见里面男子的声音：“谁啊？”
“是我。玉玲珑。”
屋门响了一声，卢敬洮秀气的面庞出现在面前：“玲珑姑娘怎么来了，快进来，外面雨大着呢。”
明涓收了伞，迈步进去，屋子里干干净净，当中的桌上放着几个包裹。
“卢大哥，你这是？”
卢敬洮笑了笑，有丝儿凄楚的神色：“我的老家在会临，前几日家里来了信说我娘近日身体不适，让我回去看看。”
明涓点了点头：“那去几天？”
卢敬洮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雨：“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家中父母年迈，我又是独子，会临那边的几个戏班子我都有些交往，我想就在那边找个戏班呆下来。”
“你决定了？”明涓想起凤染妩媚的石榴红背影，心口一阵发凉。
卢敬洮点点头：“我已经跟商班主说过了。我来集秀班时间不长，正经着只演过几场戏，集秀班如今人才济济，也不差我一个。玲珑姑娘，那日的事情确实有些对不住。”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还应该谢谢你才对，如果不是你，师姐和我也不会敞开心结。可是如今你却要走。卢大哥，你之所以要走，是不是也因为我师姐的原因啊？”
卢敬洮沉默了一阵：“感情的事不能强求，我只希望她明白我的心意就好了。至于其他的我没有权利去要求。何况，岱青公子也确实比我优秀。”
明涓明镜似的眸子看着卢敬洮：“卢大哥，你错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你那么喜欢师姐，为了她的幸福，甚至可以放弃自己的幸福。你是个很好的人。”
卢敬洮笑了一下：“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你能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师姐吗？”
明涓接过信纸，心里叹息了一下：“卢大哥，你真的要走吗？”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就不会更改了。但是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希望凤染她能够快快乐乐。”
明涓看见卢敬洮秀气的眉目间凝着一团愁思，春风吹进来撩起他宽大的袍子，明涓觉得卢敬洮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其实我很喜欢锦州，也很喜欢集秀班，喜欢集秀班里的人。我会把这里的一切留在我的记忆力，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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