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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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数声和月到帘栊

初春的夜晚凉悠悠的,月色如洗,树叶子有哗啦啦的声响。

矮小屋子里传出清晰的鼾声,三姑娘睡得熟了,肥硕的身躯占了大半个床铺,明涓小小的身子蜷在窗前,看月色将纸窗印成蒙蒙银白。

明涓想起三姑娘晚上说的话,心里一阵阵的发凉。三姑娘说,丫头,你不是一般人,要真成了角儿怕不是什么好事。平时咋咋呼呼的三姑娘难得有如此深沉的时候,每当这时,三姑娘就会讲起她爹临终前那些话。

三姑娘的爹叫刘平,是大周朝征西将军魏伍府上的老佣人。三姑娘这样转述她爹的话。

那是年边上一个晴朗的日子,接连几天密密的绵雪终于止住了,将军府的下人们都忙着扫除积雪,将军夫人带着小姐明涓在院子的冬青叶上收集残雪,准备给即将班师回朝的魏将军煮茶喝。门口响起一阵车马声,魏将军的姐姐魏氏梦卿带着一双儿女到了将军府。

魏梦卿的儿子叫徐嵇,年方四岁,贪玩调皮,缠着刘平带他到集市上看热闹。刘平拗不过,又不敢得罪,只好去禀过夫人。冬青树下,将军夫人披着紫色的貂毛披风站在雪地里,神仙一般好看。夫人安排了马车,小姐明涓也吵嚷着要一同玩耍,夫人宠溺地掐掐小姐的鼻子便应允了。

小姐明涓才三岁,和四岁的表少爷在马车上打闹起来,哇哇大哭。刘平搂着瓷娃娃般的明涓有些心疼,表少爷徐嵇便嚷着要看斗蟋蟀。刘平头摇地很干脆,怕那样的地方有个万一不好交代,徐嵇骑在刘平的背上不管不顾直嚷着看蟋蟀,刘平只得答应。到了斗场,刘平抱着明涓步步跟在徐嵇身后,可那小祖宗混是阎王转世,东穿西藏,大冬天里刘平累得满头大汗。刚一闪神,徐嵇穿着锦貂小袄的身影便淹没在人群中。

天已擦黑,刘平还抱着明涓在街上找寻,他几乎已经绝望了,想起将军夫人和善的眼神便后悔万分。冬夜里寒风如冽,明涓缩在刘平怀里安睡,小脸蛋红扑扑的。刘平在将军府外溜达了一圈终究不敢回去。

次日清晨,醒来的明涓哭嚷着要娘亲,刘平叹口气,抱着明涓往将军府走,才进了巷子便察觉出不同。一问才知,魏将军昨日一回府便被宫里来的人抓走了,定了通敌卖国的罪,满门抄斩。刘平吓出一身冷汗,抱着小姐明涓急急走了。

刘平在客栈等了两天,将军府满门抄斩已经坐实,昔日车水马龙的将军府刹然间肃杀萧条。刘平想起夫人温柔的笑颜,摸着泪偷偷烧纸祭奠了,为啥好人不长命呢?刘平在京中又寻了几日,还是没有表少爷的消息,便带着三岁的小姐明涓回了老家锦州。

明涓长到五岁,已经学会了自己洗衣做饭,刘平年纪大了,躺在床上一遍遍念叨将军夫人的好,只愁着自己去了明涓没人依靠。

之后的事明涓自己便记得清了,有一天,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冲进院子来,抱着刘平喊爹,刘平欣慰地流了泪,这是他的三姑娘啊,已经过了三十却仍未婚嫁的三姑娘,都说她被戏班拐跑了,谁知竟回来了。刘平把明涓叫到床前让她叫姑姑,明涓脆生生地叫了三姑姑,三姑娘啐了一口质问刘平:“这是你跟哪个骚蹄子生的小婊子,咱家可不带这样的种。”刘平撑着最后一口气交代了后事,临死前老泪纵横:“将军可是好人呐,说他通敌卖国打死我也不信。”

刘平就这样去了,三姑娘把明涓带进了集秀班。集秀班班主尚玉山是个生意人,自然不会做亏本买卖,三番四次想赶走明涓这个吃白食的,却都被泼辣的三姑娘骂了回来。直到这一天,集秀班的台柱子,锦州城第一名伶云罗要收明涓做徒弟。

窗外的树又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明涓听得“噗”一声,纸窗被戳出一个洞,一只圆溜溜的眼凑了上来。

明涓轻悄悄下了床,木门一声闷响便闪身出了屋。

夜正悄然地寂寞,满地银霜暗度,似有似无的春寒夹在凉风里无声袭来。

青纱灯光晕朦胧,少年削瘦的剪影映在轩窗上,可以看见他饱满额头和挺直鼻梁的完美侧脸。他时而托腮凝思,时而嘴里哼唱几句,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不落下。早春的飞蛾往明亮的烛火处扑飞,偶尔划过轩窗上薄薄的窗纸,落下扑哧的声响。

少年的身子忽而晃了晃,像是受了什么启发,沾了饱饱墨汁的笔在宣纸上疾走如飞。屋外青白的月色逐渐黯淡下来,皎然的上玄月钻进云层里,树叶的响声变得声势浩大。少年扬起手中的纸笺,重重吐了口气。

“自以为她个小妖不通人情,怎料她却是少见的情痴。。。。。呜呼,月澹澹皎明,笼一池柔光潋滟,怎知伊人愁何方,吾负她一片情深。。。。。。”

明涓和景深蹲在轩窗下听少年唱戏文皆捂着嘴笑,景深朝明涓眨眨眼,捏着嗓子学女旦:“奴家不怨,只盼与公子鸳鸯枕畔结连理,好过天上人间各分离。。。。。”

轩窗内唱戏的声音静了下来,却听“支呀”一声轻响,少年支起轩窗,笑着看他俩:“两个小鬼头,还不快进来!”

明涓站起身来吐吐舌头,咯咯笑着进了屋,身后的景深却迟疑不动。

少年隔着轩窗喊:“景深?”

商景深扭捏着声音躲在门口:“奴家害羞!”

明涓抱着肚子笑,一边出去拽着景深的手进来:“岱青哥哥,我和景深来看你呢。”

商岱青笑着摇摇头:“大半夜的,亏你们蹲在外面吹凉风。”

景深的脑袋剃得光溜溜的,他才八岁,跟着贺师傅学武生,天天日头下练功,皮肤晒得黝黑水亮,膀子上已有了腱子肉,俨然一个英气勃勃的小武将。他的哥哥岱青却不同,天生一副文弱皮相,十三岁的清俊少年,儒雅得像锦城东面落子山上的斑竹。戏班的人都说,商班主好福气,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生得齐全。

“哥,听说了没,云罗要收涓子做徒弟。”景深凑到岱青桌边,抓了果盘里的果子往嘴里塞。

岱青温润的笑颜向着明涓:“真的?”

明涓冲他点点头,笑得像阳光下怒放的小野花。

岱青的笑意沁入潭水般宁静的双眸:“你可要好好学,以后我写戏文你来演。”

明涓小小的心房满涨着说不出的喜悦,只拿一双葡萄般晶莹的眸子看着岱青。

“还有我,你们可别忘了。”景深急急吞下包在嘴里的果子。

岱青笑:“自然不会忘了你。我成天呆在这院子里足不出户外面的事都不知道,涓子,你何时识得云罗的?”

明涓还没搭话,景深便道:“说来还多亏了我。”他得意地看看明涓,明涓撇撇嘴不理他。

景深继续道:“今儿个下午我和明涓打赌,谁要不敢进锦绣楼呆半个时辰,就学小狗叫。”

明涓冲他刮刮鼻子:“也没见你进去。”

景深一本正经地看着明涓:“我要进去了,云罗的徒弟可就不是你了。”

“云罗才不收男徒弟呢。而且你不是有师傅了吗?难不成你是嫌弃贺师傅不好?”明涓看景深又拿了一个果子塞在嘴里。

景深嘴边的果子差点掉下来:“你可别乱说,让师傅听见了不得罚我扎两个时辰的马步!?”

明涓嘻嘻笑:“活该!”

景深不再说话,闷声啃着果子,明涓便把今天下午的事说了给岱青听。

岱青也替明涓高兴:“太好了,名师出高徒,涓子,你以后一定会红遍整个锦州城的。”

明涓却摇摇头:“只要能跟你们在一起便好了。”

景深看看明涓:“是啊,以后爹就不会赶涓子走了。”

岱青也点头,又问了明涓何时行拜师礼,讲了些到时要注意的事。明涓听得仔细,景深却呵欠连连在房中踱着步,看见岱青书案上的纸笺,便拿起来问道:“哥,这是你新作的?”

明涓也起身看:“就是刚才唱的吗?”

岱青笑:“还要润色一下。爹催我快些完稿,新戏总是要受欢迎些。”

景深皱着眉头:“每次写戏你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闷吗?”

岱青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温润如玉。

“这戏叫什么名字?”明涓问。

岱青的目光落到那一盏青灯上:“《青娥传》。”

屋外的树木又一阵哗啦啦响,旖ni的月色落在窗台上。明涓和景深眨巴着眼听岱青讲那个叫青娥的小妖精。明涓脑子里映出一双机灵却善良的眼,青娥的唇应该是薄薄的,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细纹。或者,青娥也和她一样,喜欢听月夜下的书生讲故事。

窗外的夜沉沉的,书案上的青灯有朦朦胧胧的光,景深打起来了抑扬顿挫的呼噜,明涓用手支着下巴问岱青:“后来呢?书生有没有找到青娥?”

岱青笑笑:“你觉得他能找到吗?”

明涓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能,青娥会等着他的。”

岱青清亮的眸光含着笑:“那便如你所说,书生找到了青娥。”

“呵呵,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