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绵绵,随风裹进一些泥土的芬芳飘入锦绣楼。练功房里光线或明或暗,云罗的鸦色长发绾成高高的髻,簪在鬓边的芙蓉花有淡淡露水的气息。她及地的百合色裙摆扫过地面,那一股暖香总是无时不在。
“戏曲讲究四功五法,四功指唱、念、做、打,五法便是手、眼、身、法、步。这些是最基本的东西,基本功不扎实其他都是枉谈。你看台子上那些名伶,水袖舞得生花,都是台子下几十年的功夫,光那勾、挑、撑、冲、拨、扬、掸、甩、打、抖的手法便让你眼花缭乱。你初入门,要从最基本的练起,不要给我喊苦,要成名角儿,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腰腿功夫是根本,眼神手势是关键。”云罗如媚眼波从窗外收回,落在明涓的身上。
明涓站在云罗对面,一身苏青色的利落绸衫子,腰上束着紧紧的银白色缎带。她抬眼迎上云罗的目光点点头。
“学戏要越小越好,身子骨长硬了就难得灵活。你今年六岁,不算太晚却也不早,这几日里先把身体练柔了,筋骨要舒展开。我不会守着你练,杨柳会教你怎么做。隔几****会检查一次,若是不长进,便少不了皮肉吃苦。”云罗说完话向一旁沉默的杨柳递了个眼色,百合色的婀娜身影青烟样消失在门口。
明涓吐了一口气,阴雨天的黯淡光晕透过绯色的茜纱窗投射到屋内一角,窗格子上雕琢的花枝繁叶花纹映在地上。明涓看见有一只虫子沿着那阴影趴,一耸一耸的样子有些滑稽。明涓笑了笑,却见一只青紫缎面的绣鞋一脚踏住,那虫子便没了影儿。
“我们开始吧。”杨柳手中握着一根拇指粗的藤条,她看着明涓的目光冷冷的,比窗外的天气还要阴沉。
凉风吹得丝丝儿,刮得窗户呼呼的响。
明涓的小身子被杨柳用竹杆压贴在墙上,肩膀用木凳子抵住往竹竿外下腰。明涓咬着牙,脸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地上落。
杨柳看了她一眼,手上的藤条毫不含糊地招呼过去,“啪”一声打在明涓腿上,火辣辣地疼。
“不能放松,腰要紧。再过半个时辰就放你下来。”
明涓恍惚听见有猫喵喵在叫,她心中划过一丝喜悦,便听见杨柳一边往外跑一边有些愤愤的声音:“什么时候跑进来的野猫子。”
窗台爬上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景深手脚伶俐地翻进屋来,一把将明涓扶起来。
“疼吗?”
明涓苏青的衫子被汗水湿透,木凳子抵着的肩胛处渗出几丝鲜红。景深撩起明涓的裤腿儿,密密地鞭痕触目惊心。
“我没事。”明涓对着景深笑:“杨柳姑姑说腰是耗出来的,挤腰必不可少。”
景深吐吐舌头:“我教你个偷懒的法儿,保管她发现不了。”
明涓还来不及摇头,杨柳的翠青衫子已到了跟前:“好啊,才开始练功就开始想着偷懒。”
景深一把推开杨柳,脚一蹬上了窗,利落地翻出去。
帘外雨深,杨柳的藤条雨点样落在明涓身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练功不用心,竟想些容易的,你以后还敢不敢!?”
明涓痛得满屋窜,一边哭喊着:“我没有,我没有。。。。。”
“你还敢躲,我还管不了你了,你给我站住。”
凤染从门缝里瞅见杨柳追着明涓打,她薄薄的唇角带着解恨的笑意,杏花雨落在窗边,湿了紫色纱帘。
细雨缠mian了一天,到夜晚仍未停歇。明涓躺在竹床上,听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对面床上的凤染睡得香沉,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白日里受了一顿打,明涓被罚不许吃晚饭。云罗听了杨柳的转述,细长媚眼凌厉地看着明涓:“若是想混日子,便不用在这呆了。”明涓眼眸里泛着亮晶晶的光,凉风嗖嗖地从她身旁蹁跹而过,她的身子抖得如樱花树上落下的花瓣。
夜黑得浓重,雨湿的腥气浮在空气中随着夜风飘忽。明涓想想起了身,嗤一声燃了火匣子,掌着一盏幽幽的小灯下了楼。锦绣楼里寂静着,明涓掌着灯,一小团零星的光只能照见巴掌大的地方。待她停下脚步,举着灯看,才发现面前正是那道绢制屏风。
明涓把灯光停歇在屏风上美人略带哀愁的面颊上,美人柳眉弯弯,一双水雾般迷蒙的杏核眼半垂着,红润的嘴角微微抿起来,仿佛正有愁思凝结于胸,百转千思,柔肠万转。屏风旁的香炉已熄了多时,只余下一星半点的味儿格外清浅。
“阑珊处红妆香影,玉带生烟,公子可晓奴家心思,花烛洞房,鸳鸯并肩。今个红袖添香,夜夜相伴,只盼君来日功名还,青纱灯下,软语声声慢。。。。。。”
明涓循着声音走,练功房内透出些微明亮,云罗袅袅的嗓音传出来,在午夜低低徘徊。云罗点着青纱灯,一身玄青素色罗衣,乌发用缎带子绾成低低的髻,颈边留了一缕青丝,长长垂到胸前。她一手拿着戏本,一手兰花般翘起,眉间似羞非羞,似喜非喜,细长媚眼映着青纱灯不甚明朗的烛光,眼波潋滟。
明涓看得呆了,猫着身子缩在门外。
“奴家小名青娥,翻过墙院便是我家,春夜里风花斑斓,一路书香引着我来,公子莫要惊慌,你看那天上的月:似水含烟朗朗圆,镜中烟影,水中花残,谁是真来谁是假,假假真真莫能辨,只道良辰好景毋虚度,空遗憾。。。。。。。”
云罗袅娜的小碎步就像蝶儿轻盈地在花枝见穿飞,水袖儿甩得仿佛天上的云彩,她娇媚地打起袖笼,掩了娇颜,羞态百生。明涓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提着的灯盏,学着云罗的姿态轻盈旋转,她翘起兰花指,小身子娇袅地莲步姗姗。
“青娥不知人间有此道理,我只晓,喜欢便是喜欢。你看那并蒂花儿开得艳,鸳鸯同游赛神仙,只要有心人,哪怕是鬼是妖,管它天上人间!我便是那青灯下的蛾儿,明知不能还,也要搏个心内光明死无憾!”
云罗百灵般的嗓音铿锵落下最后一个音,明涓停下飞转的身子,呼呼喘气。楼外雨势大起来,雨点落在樱花树干上发出砰砰的声响。明涓拾了放在地上的小灯匆匆往楼上跑,直到躺在床上,心还在扑通扑通跳。
“我便是那青灯下的蛾儿,明知不能还,也要博格心内光明死无憾!”
明涓捂着被子笑,小小手儿翘着兰花指藏在被窝里翻转。雨声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凤染懒懒翻个身,她似乎听见明涓低低的笑声,咕噜着:“这么晚不睡,抽什么疯呢?!”
明涓吐了吐舌头,把头埋进被子里。春夜的雨下的酣,明涓枕畔灰白袋子里的春芽有扑鼻的清香,她偷偷的想,不知三姑姑是否睡得香甜。。。。。。
樱花树下一地湿痕,下了两天的雨终于止住了,鸢尾花上还沾着昨日夜里的雨水,晶莹剔透,像是云罗珊瑚匣子里的珍珠项链。
杨柳走进练功房的时候,明涓已经把腿贴在墙上挤腰了。杨柳脸上看不出表情,两根手指拈住的藤条随意摆动着,明涓艰难地对杨柳笑笑,杨柳喝了一句:“不能放松,腰要收紧!”
一抹灰青的清瘦身影从明涓眼角滑过,明涓张了张嘴,看见跟在凤染身后的岱青回头对她笑了一下。
“啪!”
藤条火辣辣的打在明涓腿上,杨柳的声音满是严厉:“练功要专心!”
岱青进了花厅,一个多时辰没有出来,明涓隐约听着云罗哼着调子的声音传出,时隐时断。岱青的声音更是微不可闻。
楼外墙头的杨柳翠青地逼人,练功房的地上放着齐腰高的一叠砖头,明涓在杨柳的监视下压腿。
门吱呀一声响,凤染拿着一个灰白的大布袋走出来,明涓心口一紧,从砖头上缩回脚,不等杨柳的藤条落下来便跑了出去。
“你干什么?”
站在水沟边的凤染吃惊回头,见明涓一脸怒色不禁有些诧异:“怎么?”
“还给我!”
明涓想夺过凤染手中的布袋,可凤染抓地死死偏不让她拿走,两人扯来拉去。明涓毕竟小着几岁,力气比不过凤染,凤染使劲一扯夺在手里。
“这都生虫了,要着干嘛!”凤染横了明涓一眼,拉开口子便要往外倒。
碧绿绿的春芽被倒在水沟里,明涓心里生生的疼,她用足了劲扑上去一把推到凤染:“不许你倒,这是三姑姑给我的。”
凤染被推到在地,月白色春衫被地上未干的水洼浸湿顿时污浊一片。她跳起来一巴掌打过去:“原来是那个丑婆娘的东西,难怪要生虫子。谁不知道那婆娘比母夜叉还丑,活该当一辈子姑子,没男人要她!”
明涓眼睛红了,顾不得脸颊上的疼痛扑上去和凤染扭打在一起:“不许你骂三姑姑,你才是丑婆娘!”
“丑婆娘,母夜叉!”
凤染长长的指甲划过明涓的脖子,一股锐利的疼痛袭来,明涓被按在地上,双脚乱蹬,凤染的巴掌沉沉落在她脸上,啪啪响。
“闹什么闹,还有没有规矩!?”
明涓恍恍惚惚抬眼,她看见云罗疾言厉色地站着,身后的岱青向她跑过来。她死死握着手中的灰布袋子,低低唤了声:“岱青哥哥。”
岱青温润的面容罩着一层浓雾:“涓子!?”
明涓笑了:“三姑姑的春芽,新鲜得很。”
岱青冷冷看着一旁狼狈的凤染,向云罗点了点头,抱着明涓跑了出去。
浅浅的春风拂过明涓的脸颊,岱青的步子又快又稳,好像那日夜里青灯下云罗蹁跹的云步,明涓闻见一股子清香,仿佛是怀中春芽纯朴的气息,她眨了眨眼,忽然陷入一片沉沉黑暗,昏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