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里,连日以来李昊天带着朝云亲自巡访全城,朝云沿户探视病入膏肓的百姓,一一为他们细心施诊,两人一心扑在这黑水城中,配合极为默契,如此过了十日,直到城中的百姓的毒性都已清除,他们方才踏上了返回兴庆府的路途。
听说公主一行要走,一大清早,黑水城的百姓空城而出,齐来相送。大家都眼含热泪,依依不舍的跟在公主的车队后面,送了数十里都不肯返回,朝云坐在车中,看着背后久久不肯散去的百姓,忽然拂开车帘,对宁林哥叫道,“停车。”
宁林哥听了她的话,将手一挥,缓缓前行的车队停了下来。
朝云下了车,对车后的百姓道,“你们不用送了,都回去吧。”
百姓们看着公主,全都跪了下来,人群中有压抑不住的低泣,忽然一个小孩从人群里挤出来,正是阿牛,阿牛上前,含泪道,“神仙姐姐,你要走了,这个送给你吧。”
他的手中捧着的,竟是两个热乎乎的鸡蛋。
朝云眼中泛起泪光,接过了那两个鸡蛋。轻声道,“谢谢你,阿牛。”
阿牛道,“这是我自己喂的鸡下的蛋,我把它送给姐姐,好让姐姐带在路上吃。”
朝云点点头,“好,我带上了。”
朝云摸摸阿牛的头,转过身去。
身后,远远传来阿牛哽咽的声音,“姐姐,保重。”
还有黑水城百姓的呼喊,“祝小王爷、公主殿下一路平安!”
朝云捧着那两个热乎乎的鸡蛋回到车上,透过车窗布帘,望着车后匍匐在地,遥遥相送的西夏百姓,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李昊天腿上的伤势未愈,不便骑马,也和朝云一道坐在了车中。
他看着朝云手中的鸡蛋,微笑道,“是阿牛送的?”
朝云点点头,嘴角噙着笑意,“这两个鸡蛋,是黑水城百姓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李昊天审视她血气不足的脸色,眉心微蹙,近半个月的劳碌奔波,她一直没有怎么好好休息,她的脸色苍白疲惫,毫无一丝血色,李昊天问道,“累吗?”
朝云点点头。
“累就睡一会儿,这一路上路途遥远,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低声道。
朝云轻轻将头靠在一侧窗帷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这几日来,朝云一直为着解毒一事劳碌奔波,早已疲倦到了极点,现在心神松懈,很快就睡着了。
李昊天见她睡得似乎不甚舒服,忽然起身坐到她身边,抬起手,轻轻将她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的车队到了行营门口,韦明山遇下了马,来替李昊天拂开车帘,他刚刚伸出手,车内的李昊天给他使了一个眼色。韦明山遇已经瞧见朝云低着头半倚在李昊天怀中,他不敢多看,连忙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去低声吩咐所有的侍卫,四面散开布起岗哨。
暮色四起,一片苍茫。四野里安静下来,李昊天屏息静气,不敢动弹,只觉得她身上发间香气隐约。
他纹丝不动的坐着,右边手臂渐渐麻痹。冬夜的冷风透过车帘吹进来,她的发丝轻拂在他脸上,带来微微的****。
她在梦里犹自带着笑意,花瓣一般的唇角微弯。他知道她梦到的不是他。他知道她欢喜的是明天将要离开这里,欢喜的是和另一个人的重逢,他的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涩,强烈的妒意泛滥成灾,他无声的握紧拳头,指甲深深的掐入掌心。
他酸楚地想:“虽然这一路上吃了这么多苦,但是跟你在黑水城的这几天,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没有杀戮,没有算计,只是一心一意的和你相处,可是幸福竟然是这么奢侈的东西,不过片刻的相聚之后,就是永久的别离。”
夜凉似水,佳人如玉。李昊天专注的目光流连在她脸上,未曾移开过半分,这一刻的凝注,这一刻的眷恋……
他不敢再看她的面容,转过脸去瞧着车窗外。冬天的寒夜里,天上一弯淡月,四下里传来侍卫轻轻走动的声音,这样坐了许久,他的全身都已经麻木,却不想动弹,只愿天一直黑着,她一直睡着,两人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第三天,李昊天和朝云终于返回到了兴庆府。
长风猎猎,旌旗飘飘,城门口,排列着整齐的华盖仪队,一队甲胄鲜明的御林军卫士随侍两侧。看这阵势,竟是野利王后亲自到城门口来迎接着他们。
风过,云动。高大的城门前,御林禁卫持戈而立,见到刚回天都的小王爷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一凛,整肃军容,同时行礼。
李昊天甩蹬下马,将马鞭一掷丢给了侍卫,大步向前走去。
转眼间,一个红衣女子从队伍里飞奔了过来,纵身投入李昊天怀中,叫了一声,“小王爷!”抱着他呜呜哭了起来。
来的正是兴平公主。
李昊天的俊容上微微露出尴尬之色,他轻拍着耶律红缨的后背,道,“好了好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耶律红缨哽咽道,“听到黑水城传回来的消息,人家的心都要碎了,若不是母后拉着我,我、我只怕就要跟着你去了。”
她紧紧偎依在他怀中,抱住他只是不肯松手。
在她身后,野利王后在歌吟的搀扶下,也向这边而来。
李昊天轻轻推开耶律红缨,来到野利王后面前,跪了下去。沉声道,“孩儿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野利王后死死瞪视失而复得的儿子,忽然一伸手,‘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耳光。
李昊天的脸上,立时现出清清晰晰的五个指印。
这一耳光,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李昊天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目光平静,如极深的夜,隐藏着所有的情绪,亦或者,根本就不曾有过丝毫情绪。
王后死死逼视着他,厉声道,“你是西夏未来的国主,谁叫你这样以身犯险了?万一你有何闪失,将来这西夏还能指望谁?”
“孩儿知错了。”
“你说,以后还敢不敢这样自作主张了?”
李昊天语调依旧平缓,“孩儿不敢。”
王后道,“倘若再有下次,我必不轻饶!”
“是。”
野利王后冷声道,“起来吧。”
李昊天站起身来。
一旁,歌吟看着表哥脸上的指印,心痛万分,不由得也已流下泪来。
朝云自马车中下来,走到王妃面前,也跪了下去,“孩儿见过母后。”
野利王后看着她,面色变了变,终于微微缓和下来,道,“起来吧,我们回宫去。”
回到宫中之后,王妃设了盛大的晚宴,庆祝李昊天和明懿公主平安归来,并招待此次事件中有功的众人。
这一夜,面对韦明山遇等人的敬酒,李昊天来者不拒,直喝得烂醉如泥。
……
夜已深,明亮的圆月正在中天,欢宴已毕,只留下满庭寂静,宫灯摇曳。
绿竹宫中。室内罗帐轻垂,淡淡地盈绕着蜜合香的味道。
李昊天一身酒气,闭目斜靠在软榻上,灯影深浅,将他俊朗的面容勾勒分明。耶律红缨拿了一块热面巾,细心的为李昊天擦拭着唇上的酒渍,他脸上五个清晰的指印依然还在。看着他,她竟微微有些失神。
李昊天忽然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按在脸上,喃喃道,“云儿?”
耶律红缨身子一僵,一阵寒意袭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冻僵了。
她霍地抽回自己的手。
李昊天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眼神狂乱得骇人,他伸臂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云儿,不要走,不要走!”
他的力气是那么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她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她瞬间力气全消,伏在他怀里,泪如雨下。
他低下头去,亲吻着怀中女子的面颊,哑声道,“云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他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耶律红缨木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动作忽然温柔起来,他温柔的吮吸她的唇瓣,温柔的吻遍她的全身,耶律红缨在他温柔的爱抚下,全身颤抖着,泪流满面,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他,这才是他真实的面目,以前他对她,只有欲,没有爱,如今的他,才是真实的他,可是这一腔柔情,却不是为了她,他只是喝醉了,只是拿她当另外一个人而已。
一股凄怆之意从他肺腑中直透出来,如洪水般将她淹没。耶律红缨双手紧紧地攥着锦褥上长长的流苏,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之际,他忘情唤出朝云的名字。她从云端直摔下来,一颗心破碎成千片万片。
窗外,一阵寒风吹过,一朵梅花从积满白雪的枝头坠落,零落成泥,犹带有脉脉的香气,一如她卑微而哀伤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