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魅之笑
古道躺在房梁上，呼吸均匀。
这一整天所发生的事情让他无法摆脱梦魇安心入睡。
恐怖的白光。
蹊跷的花香。
令人窒息的杀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害怕是怎样的滋味，今天却过足了瘾。
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昏鸦倒下去时痛苦的表情。
那是一张极度扭曲的脸，痛，不言而喻。
昏鸦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所伤，连声音都没有来得及窜出喉咙，就倒了下去。
据古道所见，人世间能有如此奇功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叫做老树，另一个叫做潼川。
没错，无头巷，老树。
或者，凌云山庄，潼川。
虽同样出身无头巷，可是论功夫，他连老树脸上的面纱都摘不掉，所以这些年，古道一直不知道老树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
至于潼川，古道觉得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很小，毕竟潼川早年双目失明，一心经营家族生意，虽然身手不凡，却已不问江湖很多年。
昏鸦和无头巷的人怎么会有瓜葛？
古道转个身，想试着重新入睡。
然而，问题又如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那个叫做西风的女人，为什么后来不见了？
她明明中了毒，就算再好的轻功，古道也信心追得上她。
可是她最后居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短暂的一个时辰之内。
所有状况来得太突然，古道现在根本就没办法把事情联系在一起。
然而，世间没听过昏鸦的人不少，不知道古道的就很少了。
做事一向小心谨慎的人总会因为自己的骄傲自大留下蛛丝马迹，古道深知这一点。
他记得当时西风在他身后不远处，左手一直被琴挡着。
她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左手呢？
古道觉得事情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在场的那个凶手很可能想把他也一起做掉。
但是，没有人算到，枯藤居然会出现。
一身白衣，面带笑容。那便是万梅山庄，枯藤。
古道并没有听过这个人，但是他早就听说过万梅山庄的名号，因为世间所有奇花异草，都长在那个山庄，朝廷需要的香料和草药都出自那里，每年立秋，那里都会用自己种植的花草所配置的香料涂在每一个房间的门上。
香飘万里，整整七日不绝。
然而今年，那里却发生了一场莫名的火灾。
至于为什么，古道也不得而知。
但是他敢肯定，枯藤一定知道原因。
房顶有人。
古道迅速攀上房顶，他看到一个白衣男子安静的坐在屋顶，淡淡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很有味道。
此人是枯藤。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古道阴阳怪气的问道，他本能的觉得，是枯藤有意引他上来，不由得精神紧绷起来。
“古道，十年前有一个人送给你一件奇怪的东西，你还记得么？”
“那东西有多怪？”古道问道。
“是一件虎皮做的手套，可是手套里面全是倒刺。”枯藤道。
“我记得，那是一个带着面纱的人，叫做老树。可是你如何知道这件事？”古道更加疑惑。这本是只有古道一个知道的秘密。
“那个人，本是四大山庄——空涧山庄的继承人之一，只是她生性怪异，喜欢研究各种毒药，我们万梅山庄有毒草生长，她常年生活在穷山恶水之中，尝遍百草，身染奇毒，相貌早就半人半鬼，所以她以面纱遮其容貌，不敢与人接近。”
“可是，”古道说，“空涧山庄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毁了，那里现在一片荒芜，只有几座孤坟歪歪斜斜的躺在那里，很多年以后，那里被称为鬼庄。”
“前段时间，也就是万梅山庄失火之前，我曾闻到一股奇怪的梅花香味。和你描述的今天在街道上那种香味一模一样。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枯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昏鸦到底是谁？为什么有人要杀他？”
“那个人必然是西风。”枯藤道。
古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想要从屋顶跳下。
“回来吧，枯藤道，“我刚刚去过那条街，找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这块玉石。”枯藤将玉石拿出来，石头反射着月亮的光照在古道脸上，古道的脸顿时露出奇怪的笑容。
他虽然面带笑容，但是瞳孔却在极度的收缩着。
这块石头，是西风的。
古道早就偷过，后来又还了回去。
没想到，今天，他又见到了这块诡异的石头。
以他偷神的直觉，这块石头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
是西风故意留下的么？如果是，那么她到底想让古道了解什么呢？
越来越多的疑点，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将所有东西吞噬。
古道向来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太多的麻烦，麻烦越多想的就越多，时间长了，自己的速度就变慢了。
于是，昏鸦和枯藤在古道眼里顿时成了最最让他头痛的两个人。
古道没有抬头看枯藤，他索性躺在安静的屋顶。
他望着月亮，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意向他袭来。
无头巷。
雾气弥漫。
阳光似乎都不愿意照射到这里，这的黑暗，可以腐蚀一切。
巷子深处，一个黑暗的角落。
一个声音：你干得很好，这才像我身边最忠实的人。
另一个声音：我不喜欢你的这句褒扬，什么时候把我妹妹还给我。
一个声音：不要跟我讨价还价，我吩咐过的事情你都记住了么？
另一个声音：我不会让你失望，也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目前你最应该关注的问题不是谁的死活而是我是否满意。
一个声音：记住你自己说的话，要不然再也看不到你妹妹。
蝙蝠齐飞，充满血腥的杀戮何时是尽头。
无头巷，雾更浓，遍布杀机。
昏鸦伤势恢复的很慢。
古道看着那块玉石，忽然想起母亲生前仔细擦拭玉石的模样，心里不由得隐隐作痛。
每个人心中总有那么一两件让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情。
偷神也不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母亲从未说过，也不许古道问起。
在他的生命中，没有父亲这两个字。
但是他很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因为他觉得这块石头应该就是父亲送给母亲的。
枯藤安静的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嘴角挂着的依然是迷人的微笑。
良久，他终于开口说话：“西风并不是西风，那天的西风是老树。”
古道大惊失色，他不知道枯藤是如何想出来这种答案的。
“只有老树才有那种梅花香味，也只有她的药才会让我们有那种幻觉。”枯藤笑道。
“可是，我明明看到西风当时坐在我身后，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被定在那里。”古道开始有点佩服枯藤。
“昨天是立秋，寒气上涌，而那种让你出现幻觉的药，只有老树可以做的出来，药性只有遇到温暖之气才会有明显效果，可当下正值初秋时节，也只有正午时分才会遇到机会，她深知昏鸦喝酒这一习惯，才会在昏鸦喝酒后与他相见，轻而易举的在昏鸦身上弄出你看到的伤口。”
知不知道酒和水有什么区别？
酒越饮越暖，水越饮越寒。
古道终于明白，原来并不是枯藤在房间窗户上弄出那个洞，而是老树，她的轻功恐怖的让古道直打冷战。
“老树为什么要杀昏鸦，她又为什么称自己为西风呢？”
“你错了，最初坐在那里弹琴的人的确是西风，只是在昏鸦倒下时，老树才和西风倒换了位置。也就是说，他早就在人群中，只是你没有注意而已。”枯藤就像一个神，一件一件的分析着这整件事情。
相比之下，古道就像个白痴。
但是，更幸运的是，古道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梅花香，才会有所警觉。
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和昏鸦留在原地，没有接近早已打扮成西风的老树。
然而昏鸦运气不好，因为砍他的人是老树，老树的刀，必有毒。
他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昏鸦一直发着低烧，脸色惨败。
枯藤看过昏鸦的伤口，沉默不语。
等昏鸦睡去，他用蜡封住昏鸦背后已经腐烂的伤口。
古道看着枯藤的一举一动，沉默不语。
他突然想起，十年前，他也这样救过一个人。
十年前。
古道还是个孩童的模样。
他以为自己早晚会死在别人恶毒的棍棒之下。
因为，他是小偷，一个无人理会的寄生虫。
母亲死后，他一直在流浪。
有路的地方他就走过，有村庄的地方他就去过。
当然，也包括鬼庄。
那时他听说，空涧山庄里住的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家族，只是后来家族破败，那里成为了一片废墟。
从小古道就有着敏锐的嗅觉，他隐约觉得，即便是鬼庄，也会有值钱的东西。
于是，他悄悄从后山潜入鬼庄。
那个时候，他的轻功并不怎么样，技艺也算不上炉火纯青，可是他有着少年的狂劲，还有一份十足的胆量。
只是，他刚刚进庄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整个村庄灯火通明。
像是什么组织在商讨事宜。
不远处，人影攒动，在火光的照映下显得鬼魅十足。
所有人，身披黑纱，左手持刀。
只是他看见一个人，右手持刀，站在最后，同样一言不发。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长相诡异的人，确切地说，他少了半张脸。
他的脸就像被人用手硬生生的拉下来似的，古道确信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张脸。
这个半张脸的人身后，是一群跪着的，手脚被捆住的人。
他们当中有老有少，大部分像是饱经殴打，身上布满了伤痕。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像是半张脸发令，烧死跪着的所有人！
古道没有再看下去，因为他知道，接下来的场面都会像那个半张脸的人一样让他永生难忘。
还是离开吧，古道这样劝着自己，转身跳进树丛。
飞奔当中他好像听见了微弱的声响，转过头去，在不远处，的确躺着一个人。
那人浑身是伤，只剩半条人命。
古道抛弃掉全部警觉，背上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逃离回了小镇。
那个人伤的很重，可是，古道给他用药时，他从没喊过一句疼。
包括古道用石蜡封住他已经腐烂的皮肤。
他不喜欢说话，古道嬉皮笑脸的逗了他一天，他都没有理会。
喂他吃饭的时候，他拿起来便吃，也不问古道是谁，更不怕饭中有毒。
给他用药的时候，他喜欢呆呆的望着窗户，从不说一句谢谢。
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在古道眼中早已稀松平常，也许他心中的苦从不和任何人分享。
同是天涯沦落，何必苦苦相逼。
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便会讲。
只是他始终没有说过任何话。
直到临走那天，古道问他去哪里时，他才开口说话。
“不知道，不过，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古道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这种年轻人古道见多了，虽然那时的他也很年少。
古道觉得这小子是一腔热血的准备找那帮黑纱的人报仇雪恨，可是自己一代偷神的梦想还没有实现，怎能和他远走高飞。
他记得这个人走的时候是清明时节，天空下着雨，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尽头，雨水轻而易举的冲刷掉他的足迹。阵雨过后，这个巨大的城镇仿佛没有接纳过他一样。
一转眼，已是十年后。
古道早已是一代偷神。
打从偷过皇帝的尿布将其悬挂在王宫门口之后，他就一炮走红，偷神的名号从此人人皆知，童叟无欺。
然而，他始终忘不了那一夜自己所见之事，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别人死在火中。
他对火，有着近乎于偏执的厌恶。
窗外，雨水泛滥。
古道倚在窗户旁边，望着人群，不知所措。
一个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不穿鞋的人。
并且，是一个女人。
古道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他终究还是逃不出这个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