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度文痴,国舅投店 求仙茶,顺宝摔坏 (3)
毛顺义闻言,一时又惊又喜,茫然道:“果真如此么?我并没有吃别的药啊!”
一剂药师又仔细看了看毛顺义的面色,自语道:“面目清朗,飘然欲仙,等闲之药决无这般功效,贤侄啊,这你可瞒不了我,你一定是服过仙丹了!”
众人的目光一起投向耳房。
毛顺宝看了看耳房,又看了看毛顺义,忽有些气愤,道:“兄弟,难怪你待那穷秀才如此热心,原来已得了他的好处了,他给了你仙丹,你为何不知想着哥哥?”
毛顺义被哥哥一说,登时急了,道:“哥哥,昨夜我服侍那先生睡下便离开了耳房,确实没得过什么仙丹,一剂先生一定是看错了。”
一剂药师仔细打量着毛顺义,笑道:“我不会看错,二位贤侄,不要争了,仙人降临,必会给店里带来福音,不需仙丹亦可度人得道,昨夜那仙人没请你们吃甚么吗?”
毛顺义道:“昨夜那两个秀才来投店时,已有二更多天,他二人无菜下饭,是我请他吃了两碟小菜,他二人并没有请我。”
话未说完,毛顺宝忽拍着后脑勺道:“兄弟,我明白了,昨夜那老秀才不是请你饮茶了吗?你喝了他的没有?”
毛顺义道:“那老秀才要我饮茶,说是借花献佛,那时我心口正痛,并不想喝,只是见他盛情难却,怕冷了他的一片热心,才呷了一小口。”
言方落,一剂药师拍手笑道:“这就是了!仙人余沥能治百病,我久有所闻,昨夜里你无意中饮了仙人所赐之茶,不仅治愈了痼疾,而且修得了有道真身!书上有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看来这话半点也不差,你为人一向忠厚诚恳,乐于助人,这正是你以往善行修来的福分啊!就连老朽我也是望尘莫及了!”
毛顺宝媳妇闻言,欢喜得直落泪,道:“兄弟,这回可好了,不用你大哥再替你操心了。”
毛顺宝却拍着后脑勺懊丧不已,连叹:“我真该死,那个老秀才昨夜本来先让的是我,我为甚么便不知道把那茶喝上一口!”
一剂药师告辞离去,毛顺义忙着招呼客人去了。毛顺宝立在当院,越想越悔,思谋了半晌,暗忖:“兄弟待那神仙好,便哄了他的茶吃,看来,这神仙一定也是喜欢奉迎的,我何不也去恭敬恭敬他,混他杯残茶吃?”于是,便整了整衣衫转身进入厨房,先找出一套崭新的茶具洗刷干净,又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一起端进曹国舅的房里。
耳房里,曹国舅坐在桌前悠闲地喝着茶水,他正等着毛顺宝呢。
毛顺宝搭讪着走进房,满脸堆笑道:“小店简陋,照顾不周,还望先生海涵。”
曹国舅淡然一笑,道:“老朽乃潦倒之人,有个落脚处便心满意足了,店家何必过谦?”说着,有意将半杯茶放到毛顺宝面前。
毛顺宝看了看茶杯,半杯茶正冒着热气。毛顺宝心里一动,忙将新茶具放到曹国舅面前,取过一只雕着九条龙的杯子,替曹国舅斟上一杯新的龙井茶,又将桌上那半杯茶收进盘内,道:“这套茶具只有贵客光临时小人才拿出来使用,用这九龙杯品茶,别有一番风味,请先生试试,昨夜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先生,望先生不要见怪,待会儿我把正房腾出来,便请先生住到正房去。”
曹国舅笑道:“老朽在此十分舒适,不必再劳动尊驾了。”
“应该的,应该的。”毛顺宝一边说,一边端起茶盘,迫不及待走出耳房,没想到,仙人余沥这么容易就到手了!
毛顺宝得了半杯残茶,一时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却不料,刚一出耳房,正遇着看家的大黄狗追赶着一只花猫斜喇里跑来。毛顺宝没留神,一脚踏在猫尾巴上,花猫嗷地一声尖叫,吓得毛顺宝倒退一步,身子一侧歪,茶盘里的杯子滑落到地上,砰地一声,摔得粉碎。门前石板上有个小坑,茶水恰好汪在那小坑里。毛顺宝望着那杯茶水万分心疼,丢下茶盘刚要俯身去添,说话间大黄狗已到面前,长舌一伸,顿时将坑里那点残茶添得干干净净。善哉:
残茶度世善门开,摔杯只因心术歪。
功德本是千日修,岂可巧取强多来!
毛顺宝失了残茶,懊悔不已,回头看看屋内,曹国舅正有滋有味品着茶水,毛顺宝暗想:“只要将这仙人笼在店里住下,不愁捞不到他一杯残茶,我何必吝啬这一只茶杯?”想罢,拾起茶盘径向正房走去。
再说毛顺义,自从得知饮了仙茶之后,一直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迎来送往,打扫店房,只觉得周身清爽,如醉如痴。忙碌了半晌,忽想到该到耳房去谢谢那位仙人,于是,便跑进耳房向曹国舅叩头道:“仙师在上,请受小人一拜,多谢仙师赐茶,为小人治好了痼疾。”
曹国舅笑道:“毛顺义,你久病得治,并非是老朽之功,此乃是你平素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分,不过,你的这个兄长冥顽不化,你若是能劝得他与人为善,功德就圆满了。
毛顺义道:“多谢仙师教诲,小人一定竭尽全力规劝兄长。”
曹国舅微微点头,又道:“毛顺义,你还记得昨夜与我同来的那位公子么?”
毛顺义道:“方才一剂先生说那是仙师的兄弟,小人当然记得,仙师何不请他来此同住,小人也好略尽些心意。”
曹国舅取出两包草药,交给毛顺义道:“我兄弟有恙在身,该来之时,他自然会来,这两包草药便是为他备下的,今日且放在此处,待他住进这间耳房时,烦你交给他,如何?”
毛顺义看了看那两包草药,忽问:“仙师,你为什么这么说?莫非是因哥哥慢待了你,你要离开么?我马上叫他来给你赔不是,你替我治好了心口病,我还没报答你呢。”说着,又叩了个头。叩罢抬头,面前忽不见了曹国舅,唯有两包草药仍留在榻上。毛顺义知仙师已去,只好又向空中拜了两拜。拜毕,小心翼翼将两包草药放到窗沿上,便开始收拾店房。
再说毛顺宝,自从得知耳房里住上了仙人之后,便一心一意想要巴结曹国舅。他端着茶盘回到厨房,心里不住地盘算着:“要想留在这位仙人,就得先请他住进正房,可是,正房偏偏被昨夜来的那位白袍公子住上了,要想腾出正房,看来,只好请那位白袍公子离店了。”他暗暗打定主意,放下茶盘,便径奔那间专为贵客预备的正房而去。
昨夜丁金才主仆来投店时,他一看到那滚瓜溜圆的白马和崭新的白袍,便断定来者前程不凡,故而,才将丁金才让进这间专为贵客备下的上等客房,可是如今店里来了仙人,丁金才在他的眼里立时便不足为道了,这上等客房理所当然应该让仙人来住!
“丁公子,天明了,该起来洗漱了!”还没到门前,他便扯这嗓子喊了一声。
屋里传出一阵鼾声。丁金才昨夜到的晚,正沉睡未醒。
毛顺宝在屋外嚷了几声,见屋内没有动静,便推开房门向里面叫道:“公子,日头已照屁股了,还不快起来洗漱么?”
“浑帐!你没看到大爷正在睡觉么?鬼哭狼嚎乱嚷甚么!”丁金才于睡梦中被吵醒,气得大骂起来:“滚!快滚出去!”
毛顺宝并不知丁金才的来历,一心想气走他,好将这正房腾出来,挨了骂并未生气,却故意笑着气丁金才:“公子,我好心叫你,你怎么不识好歹反来骂人?读书人不可懒惰,一寸光阴一寸金,平日刻苦用功,到京方能高中,快起来用功吧。”
丁金才怒冲冲大骂:“浑帐!哪个用你来献殷勤!今天大爷要在此歇息一日,你快与我滚!”
毛顺宝见这位公子不肯起身,眼皮一翻,哼了一声,立在门口嘟嚷起来:“这般公子哥,都是一样地懒惰成性,如此大好时光不早些起来用功,却躺着睡懒觉,我看你一万年也休想高中!”
这些话都是读书人最忌讳的,毛顺宝久居江湖,深知读书人的心思,专拣这些带刺的话来气丁金才,只要丁金才忍耐不住,他的计谋便成了。丁金才闻言,果然火冒三丈,腾地跳下床,一把揪住毛顺宝骂道:“浑帐东西!老子中与不中干你屁事!哪个要你在此胡言乱语!”骂罢,狠狠一推,毛顺宝顿时被推倒在门口。
若是在平日,毛顺宝早就恼了。今日却不然,非但没恼,反倒有几分得意,倒在地上仍不停地嚷:“你这位公子,真真岂有此理!我好心好意劝你早点起来读书,你不听劝也就罢了,为何还动手打人?像你这样的人若能得中高官,一定是天下的读书人都死干净了!”
丁金才乃官宦子弟,何曾受过这般羞辱?揪住毛顺宝便打,幸好被客人劝住。毛顺宝爬起身,破口大骂。毛顺义闻声赶来,好歹将哥哥劝到院中道:“哥哥,丁公子昨夜睡得晚,今天起来一会儿,你无缘无故同人家呕的什么气?”
毛顺宝笑道:“兄弟,你是傻实惠人,哪里知道我的意思?昨天晚上我有眼无珠,得罪了耳房里住的那位仙人,今天我要将功补过,这位公子哥再有来头,还能比得过那位仙人么?我赶走那公子,就是为了那位仙人。”
这时,毛顺宝的媳妇已从仆人的口中得知,这位白袍公子原来竟是当朝宰相的侄子!得罪了当朝宰相的侄子,那还了得!毛顺宝的媳妇当时就吓傻了,匆匆找到毛顺宝骂道:“你个天杀的,平白无故就闹出事来,得罪了当朝宰相的侄子,我看你到底有几个脑袋!”
“什么?”毛顺宝如当头挨了一棒,又惊又恼,呆愣了半晌才道:“兄弟,哥哥有眼无珠,得罪了丁公子,你们快想想办法,帮我赔个不是,千万不能叫他带着怨气走了。”
毛顺宝的媳妇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好想,这回你把我们一家老小都害惨了!”
毛顺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道:“我真该死,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么,你们去跟丁公子说,就说我的魔怔病发作了,请他千万不要见怪。”说着,忽然弄散了头发,好似真个着了魔一般,手舞足蹈,又哭又笑起来。
“店家发疯病了!”一时间,许多客人都被吸引到了院里。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毛顺宝媳妇只好去向丁金才赔罪:“公子,我家店主自幼有个魔怔病,发作起来便到处骂人,你千万不要生气,我去狠打他一顿,为公子出气。”
丁金才哪里肯依?非要拉着毛顺宝去官府,那媳妇无法,只好抓起一根木棒对准正装疯卖傻一顿暴打,直把毛顺宝顿时鼻青眼肿,丁金才方才罢休,临出门,那仆人顺手又砸了院里的两口大瓮,才扔下木棒恨恨而去。
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下来。
众人散去,毛顺义将哥哥扶至后屋。毛顺宝媳妇一边替他擦拭伤处,一边流着泪埋怨:“你这厮,放着好日子不过,总是自讨苦吃,倘若打伤了筋骨,可如何是好?”
毛顺宝忍着痛笑道:“这顿打挨的值得,叫那天杀的公子出出气,以后就不会再来找麻烦了,只可惜打碎了院里的两口大瓮。”说到此,忽又想起了耳房里的仙人,忙挣扎起来,一步一瘸向耳房走去。
耳房里空无一人,桌椅床榻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沿上放着两包草药,地上一只夜壶没来得及端出去。毛顺宝望着空空的桌子哀叹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榻上发呆。
毛顺义端起夜壶刚要往外走。毛顺宝忽叫住他问:“兄弟,这屋里的茶具你收到哪里去了?”
毛顺义道:“已送到厨房洗刷干净了。”
毛顺宝又问:“你收拾桌子时,九龙杯里没剩下残茶么?”
毛顺义迟疑了一下,嗫嚅道:“方才我收拾桌子时,不慎碰到了茶杯,茶水撒了满桌,因一时找不到盛水之物,我便将那些残茶都搂到这夜壶里了。”
毛顺宝闻言,气的暴跳如雷,骂道:“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自己得了仙茶,就不顾哥哥了,你没想到该给哥哥留下一点么!”骂着,忽跳下榻,指着毛顺义手里的夜壶问:“是在这里么?”
毛顺义胆怯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毛顺宝忽哈哈大笑,抢过夜壶,也不问是什么滋味,便咕咚咕咚喝了起来。毛顺义想要劝阻,又害怕挨骂,只好干瞪着两眼看哥哥喝那尿水。
毛顺宝喝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时才觉得口里腥臊难闻。正要到厨房去漱口,忽觉有些腹痛,双手捂腹蹲到地上。毛顺义见状,连忙将哥哥扶上床榻。毛顺宝在榻上滚来滚去,叫痛不止。一时间,又惊动了家中众人。
毛顺宝媳妇问起缘由,毛顺义无奈,只好将哥哥喝了夜壶之事略述几句。一家人皆哭笑不得。正在此时,毛顺宝哇地一口吐将起来。顿时,满屋腥臊,令人掩鼻。一家人顾不得气味难闻,围着毛顺宝抚胸捶背,好一番折腾,直至毛顺宝将五脏六腑都吐得干干净净才消停下来。毛顺宝媳妇指着毛顺宝数落道:“自作自受,活该受罪!兄弟得了仙茶,那是平时行善积德修来的福分,像你这样的势利眼,怎么也配得到仙人余沥!昨日兄弟饮仙茶时,那位仙人不是先让的你么!你嫌人家穷困,当面错过了时机,这正是缺少德行之故。兄弟劝你做些善事,你非但不听,反倒埋怨兄弟,又自己寻些尿来当做什么仙人余沥,这回可好了,你总算是成仙得道了!”
毛顺宝受了数落,自觉没有颜面,低头不语。毛顺义忙去取些水来让哥哥洗漱了,又扶着毛顺宝到后屋歇息。此后,毛顺义七次劝兄,使毛顺宝翻然悔悟一心向善,终得功果圆满,这乃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