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重逢
“哎呀，这位客官好面善啊，里面请，里面请，红花绿叶，招呼客人——小秋还不去倒茶！”老鸨变脸如翻书，对客对仆简直冰火两重。
小秋扁扁嘴端起茶壶上楼，忽然想起不知刚才那位客人进了哪间房，于是摸索乱找，似乎是琼薇阁，大约是吧。
广袖飘忽丝帕招摇，客人盈门穿梭。这“红楼”是文水镇有名的青楼妓馆，不仅姑娘甜美服侍周到，还有那入口融融的甜腻小点心，自制的清水小煮茶香轻味淡，入口如清水，而引江湖豪杰趋之若鹜的，是红楼号称“天下莫不知”的情报网，乃是顶有名的消息买卖之地。
忽然一人被人从二楼踹出来，直直顺楼梯滚下，正是倒霉的小秋，旁边的翠玉过去拎起她给客人赔不是：“这人总是走错房子，人家正在里面快活你窜进去，能不踹你出来么？”
“翠玉丫头好巧嘴啊，说进哥哥们心坎里了……”一个滑头男人过来抚弄翠玉的小手，翠玉推拉半就。
“翠玉——莫姑娘唤你倒茶！”楼上人喊。
翠玉脱身不得，只好踹脚边的小秋上去，而红楼门口却忽然走入一紫衣轻衫长相俊逸的男子，翠玉推开滑头男人三两步奔过来殷勤道：“公子！”
“找红袖。”
找红袖是买卖宫内情报之意，翠玉泄气道：“是，奴婢给您指路……”
“最近来红楼找红袖的人格外多，便是敛财会那会儿也不是这个光景啊。”翠玉出来闷闷道，刚才那个白衣男子正对她的胃口，遂与妈妈抱怨。
老鸨啐她一口：“还真敢说你是红楼的姑娘，宫里最近出大事儿，老皇帝快不行了。”
“啊哟，难怪最近大官们进出皇宫频频！”
老鸨懒得听她说辞，见门口又入一人便不与她多话：“哎呀，官人好气派的胡子啊！这边请，这边请！小秋——小秋——你个死人快给这位老爷倒茶啊！真是个蠢人笨脚的！”
小秋方下楼又被踹去了大胡子那儿，轻人命重财色，这便是妓院买卖场啊！
“客官火茶——”小秋倒茶，声音细弱蚊呐，倒完又垂首晃出去。
大胡子打量她出去，皱眉暗想，这红楼果然不比平常青楼，对个倒茶丫头都下药。
往窗外远眺几眼，他听说敛都中有奇异用药之人，便一径寻来，来这红线楼探问一二。在窗边坐等许久，终于迟迟飞来一灰白鸽子。卸下布笺打开看，冷哼一声便就着火折子烧了，往窗边一躺抬腿在桌上开始拍桌打椅。
“哎呀客官，看您这把漂亮胡子俊的，啧啧……真叫奴婢心动啊！”老鸨使唤翠玉上楼来稳住他，翠玉却又把那名唤小秋的丑笨丫头叫来倒茶服侍，自己噔噔跑了出去。
大胡子打望那丑笨的丫头倒茶，便道：“丫头，我缺个在旁帮着烧水煎药之人，你跟着我吧，口舌不便正好合我心意，心情若好，许能帮你解了这老鸨下的药，如何？”大块头喝着茶。
“偶子跟足音蝈蝈一过人走。”是，大家猜测的没有错，这正是失踪了十多日的竹君，“偶也素清白人家出生的，不素随便的人。”
身处青楼的姑娘居然有如此气节，大胡子不禁对她多了几分钦佩之情：“丫头，难得你有如此气节。”
“那素！”竹君依旧含糊不清的答道，“偶素粗淤泥鹅不懒！”
她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现在的相貌，要不是自己长得不好看，说不准早被老鸨叫去接客了。
在红楼的日子她也打听到不少事，原来小秋是因为不小心闯入红袖的闺房，被人逮住后给活活打死的。那个八字胡男人就是凶手，他发现如今的小秋已全然不记得当初之事，便留了活口，可又恐她某日恢复记忆，便叫老鸨把她锁在了红楼。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你这妹子我今儿认了！”大胡子拍桌喜道，“我叫钟穆，你唤我大哥便是。”
诶？这么便宜就捡了个大哥？
竹君放下茶壶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只见那钟穆朝窗口瞧的瞬间像是见到什么宝贝一般，两眼直放光：“妹子，大哥有事去去就回！”说完便跳窗飞了。
这算哪门子的大哥？竹君对天翻了个白眼。
“小秋，下来给客官倒酒，真是……养只狗都比你聪明！”
老鸨又在楼下叫唤着，竹君只得听命的下楼去伺候其它客人。她现在宁愿回傅府伺候傅晟那个小腹黑，也不愿在这红楼继续这非人的生活啊！
进了皇城，穿过干极门往外朝去，穿过协元门再往东，是龙则殿，一派金碧辉煌。不想惊动多余的人，于是往偏门走去，偏门小开，移步进去。
被两个侍卫拦住：“来者何人？龙则殿乃重地，闲人不得入内！”
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符，侍卫立时躬身挪开，暗想皇上的云龙玉符怎会在一个僧人手中！
龙则殿有前后两殿、东西配殿，前殿就有面阔六间，进深三间，颇为铺排大气。
飘飘自外走了进来，素衣白袜，面如凝脂，眼如点漆，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
大臣们瞠目望着这个莫名出现白衣僧人，打量一下他的容貌和圣上的随身玉符，不敢怠慢道：“敢问这位师傅……”
话未说完，一人快步过来，大臣们瞠目看着过来抓住僧人肩头的人，半晌表不得情：“太子殿下……”
那对琥珀琉璃般的眼眸子里面加柴添油正烧得焦灼烈烈，腾瑾尧与他对望。
故人相逢么？算得！
“许久未见。”他淡淡道，就连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尘之意。
腾瑾尧还是紧紧抓住他肩膀，连气都没呼出来一口，半晌干涩着嗓子道：“许久未见，四弟！”
众人大惊。
难道他是……传闻中那位打小便是三位皇子中最为聪慧且文武兼备，可却被圣上逼迫离宫出家修行的四皇子……腾瑾瑜！？
“贫僧竺音！”竺音纠正道，“早已不是皇家四子腾瑾瑜了！”
腾瑾尧也不多费口舌争执，只是道：“父皇……”
“贫僧来此正为此事！”竺音有礼的答道，“还请太子殿下带贫僧前往。”
毓贤宫里，四壁沉沉。
寝殿内响起轻缓的脚步声，竺音在腾瑾尧的带领下绕过门口的金漆绘鸟兽嵌螺钿插屏，缓缓往内走去，卧榻周围已有人候着。
腾瑾旭长相清俊秀雅，只是眉宇间有着一抹不太协调的神采，淡紫的衣袍，面料上乘，腰间垂着两副玲珑剔透的雕龙玉佩；腾瑾萱梳了个轻云小髻，一支沉香木花钗斜插，钗尾坠个月华玉步摇，穿着点缀流苏的印花锦缎长裙，裙摆有如涓涓流水，既长且翩翩，一寸一寸都是缠绵织就，美丽高贵得就像是画中仙女一样。
闻声扭头向后看去，在见到竺音的刹那，莫不激动万分的上前：“你终于回来了！”
竺音只是单手一拜，不动声色。
“你……你回来了……”卧榻上床来断断续续的声音，老皇帝腾立轩颤颤巍巍的朝竺音伸出了手，“过来……让朕好生瞧瞧……”
竺音挪步来到榻前，微微俯身，方便腾立轩细看。
“果然是我儿……我儿……瑾瑜……”腾立轩红了双眼，“是我儿回来了……”
竺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了腾立轩悬在空中的手。
“咳咳……”腾立轩咳着，欲坐起，竺音扶起他。
“太医呢？怎么还不来？”腾瑾旭急躁，“陈公公干什么去了？”
腾立轩微微抬手，阻止了腾瑾旭：“朕自知大限将至，不用麻烦太医了。”
“父皇……”腾瑾萱哽咽。
“瑾萱莫哭……”腾立轩又咳嗽起来，腾瑾萱、腾瑾旭和腾瑾尧纷纷围到榻旁。腾立轩欣慰的一笑，“朕……虽然子嗣不多，却……倍感欣慰啊……你们都是朕引以为傲的儿女。打小，你们就相亲相爱，从不会针锋相对，争风吃醋，这是朕最欣慰的。”他最后看向竺音，用力握住他的手，“瑾瑜……自小你便是最为聪慧的那个……偏偏……咳咳……”
“太医到了！”陈公公气喘吁吁的跑进殿内，后面跟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太医。
太医急忙上前为皇上把脉，从他们的脸上不难看出皇上病怕是无望了。
“如何？”腾瑾萱问。
“这……恐怕……”看太医支支吾吾的样子，大家都明白了。
“传大臣们进来吧！”腾立轩朝陈公公道。
不须片刻，朝内重要的大臣都到了殿内。
“宣吧！”腾立轩声音虚弱，像是马上就要用尽气力了一般。
陈公公打开诏书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知大限已至，特传位于皇太子腾瑾尧，封左相为国师，竺音为影国师，辅佐新帝，钦此！”
公公刚宣完了旨，只听：“父皇——”
众人纷纷跪了下来，低着头痛哭。
皇上驾崩了。
这鬼地方真的不能待下去了！
竹君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刚才经过红袖的闺房，她听到了里面人的谈话。原来……当初杀小秋并不是因为她误闯红袖的闺房那么简单，他们误以为小秋听到他们私自买卖贡品的谈话，于是才下了毒手！知道小秋失忆后，幕后的那个大人物貌似依旧很不放心，打算让手下在新帝祭天后除掉她！
妈呀，命都保不住了，还不逃吗？
明日新帝祭天，经过红楼时她一定要找机会出逃，决不能命丧于此！
隔日可真的是个大日子。
旗帜飘飘下，仪仗队奏着鼓乐，马队迤逦向前。街道两旁，万头钻动，大家争先恐后的拥挤着，要争睹新帝的风采。
腾瑾尧盛装，坐在一顶御辇内，在其它皇族成员的簇拥下，威武的前行，长得望不见头的数千或上万御林军整齐跟在辇后。腾瑾尧一双修长素净的手微挑起帘子，那几串七彩琉璃珠子颤动有声，不住对夹道欢呼的民众挥手。
“那位白衣僧人是谁？”众人议论纷纷的看着那个在御辇旁同行的僧人道，“主持祭天仪式的大师吗？”
“这都不知道？”老鸨站在窗口朝外张望，“听说是先皇四子腾瑾瑜，被先皇逼着离开了皇宫，硬是让他出家修行。前些日子他在北方六省走动，人人皆称他为‘在世活佛’。”
“原来如此，这位皇四子也是一个传奇人物啊！”翠玉盯着那白衣僧人，“长的真俊，像天人一般，可惜出家了……对了，他法号是什么？”
“听宫里的人说叫竺音！”红袖回答道，刚要伸手端起茶杯，就被水给烫着了，她呼痛的瞪着僵在一边的竹君，“你这个贱丫头，连茶水都不会倒吗？烫伤了我你担待的起吗？”
竹君瞪大眼睛，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她朝前面看去，那威武的新帝已经走远了，但是，竺音哥哥那无比俊秀的脸庞，那出尘的白衣，那温文的神情……全在她眼前扩大，扩大，扩大到无穷无尽。
竺音……竺音哥哥？她们说的是竺音哥哥？他果真回来了！
“要活茶，自己不会倒吗？”竹君把茶壶塞到红袖手中，头也不回就冲下了楼。
“诶！诶！反了不成？”老鸨嚷着，跟着下楼，招呼家丁，“蠢货，把那贱丫头给我追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千万不能落入皇家手中！今个儿不狠狠打她一顿，她是不会听话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群众的欢呼，震动着竹君的耳膜，声音响得盖天盖地。
轿子，马队，仪队，乐队……络绎向前。御前侍卫骑着大马，不断巡视过来，严密的保护着皇上和皇家成员的安全。
竹君的眼光始终直勾勾的看着前面。
竺音的背影，群众的欢呼，卫队的簇拥……
想起竺音那句“有缘自会相见”，竹君蓦然间发出一声狂喊，排众而出，没命的追向新帝的轿子。
嘴里疯狂般的大叫着：“足音蝈蝈——足音蝈蝈——”
这一叫，群众骚动，卫队骚动，追在身后的家丁惊得不敢动，而竹君也立刻身陷重围，一群侍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抓住了她。
竹君拼命挣扎，大喊着：“足音蝈蝈——你回来——你回来——你缩过有缘会相见的——”
新帝被周围众多侍卫簇拥着隔断了竹君的骚扰，向前行去。腾瑾尧依然笑着，依然挥手，竺音淡然的向前走，浑然不知身后的混乱。
竹君在侍卫手中徒劳的挣扎，无意间瞥见了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惨烈的呼喊：“足音蝈蝈——回来——他们要杀偶——你快回来——”
就在此时，那几个家丁竟然飞过人群，一路扫了进来，把几个官兵撂倒在地，试图从他们手上抢过竹君。
两队人马打了起来，竹君被侍卫拖着走，她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嘴里仍在喊着：“足音蝈蝈……回来……救偶……”
侍卫见竹君狂叫不休，对竹君一拳挥去。顿时间，众侍卫便对她拳打脚踢起来，竹君不支，嘴角溢出血来。
“住手！”
侍卫停手，惊看着出现的人。
竹君抬头，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只能依稀的辨认出熟悉的白色。她摇摇晃晃的朝着那抹白色走去，一个踉跄跌入那人怀中：“足音蝈蝈……救……偶……”然后不再出声。
“这位师傅……”家丁们开口道，“她乃我红楼之人，名唤小秋，还请师傅归还！”
“你们找寻之人早在数月前便命丧九泉，此人名唤竹君，并非你们口中的小秋！”竺音打横抱起竹君在众多侍卫的护送下转身离开。
群众仍一路拜倒，高声呼叫着：“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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