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他负手立于梨树下,玄衣翩飞,仿佛那树胜雪的梨花也不过是专为衬托他绝世出尘的风姿而绽放。一阵风来,花瓣轻舞坠落,他收回远眺的眸光,稍一抬手,轻易的夹住了一瓣,渺香入鼻,淡泊一笑,放开了手。
低下头,他掸掉沾衣的花瓣,蓦然转身,一眼深潭,“本王吩附的事,可记住了?”
好似永远活在冬日的男人恭敬道:“王爷放心,小的记住了,可伤不可杀。”
“那么,她的容貌……”
“回王爷,小的已能分辨。”男人始终低垂着头。
“如若事败……”他没说下去,伸手拉下一枝梨花于鼻前轻嗅。他不认为有事败的可能,但他习惯万无一失。
“小的是死是活都是空空公子的门人,从来不识王爷。”这人冷得几乎没有人气,平淡的一句话似要渗出血腥味儿。
“很好。有本王在,想来也要不了你的性命。”他挥手示意男人离开。
嘴角祭出一道邪笑,低语,“英雄救美,美人慕容。”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竹谦益笑了笑,没有丝毫的愧疚不忍,只是雀跃的期待着老七将来的反应。老七一直似蝶入花丛不沾片叶,从未对哪个女人动过真心,便是伴在他身边三年的宁毓儿,温柔得可融化所以男人的心,却也没能征服老七。
诚然,她也没能征服他,尽管他并不讳言喜欢她。
没想到,宫里的眼线会传来那样有趣的消息——楚王动心了。远在江东幽灵山,却八百里加急上了一道秘折,只为求赐一名即将参选太子妃的藩王郡主——慕容植语。
这名唤作慕容植语的女子在他收到的密报中确有些独特之处。十五岁因有婚约的墨阳世子要迎娶小妾而一人大闹墨阳王府,遭退婚后吞毒自杀,未遂失忆,被白煞天医收为关门弟子入住天医宫。
然除此之外,她性情不及毓儿温柔,胆大妄为,喜好亦大不同于正常女子,兼极缺礼教观念,绝非君子好逑的淑女。那么,这样一名女子,老七究竟喜欢她那点儿?更有意思的是,她似乎并未看上能令女人疯狂爱恋的老七。
竹谦益觉得自己的血液有些沸腾,如果他能征服慕容植语,也许一贯隐忍沉寂的自己会洋洋自得几日。
他下了苦功,细研慕容植语的禀性喜好,据此筹划他与她第一次见面的那场“英雄救美”中,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甚至该怎样着衣,如何拿捏笑容……事无巨细,一一周全。
这是他的习惯。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美的如他所预料:飘香楼内空空公子门人刺杀太子未遂,逃逸时挟持慕容植语,冷脸老九不肯怜香惜玉,竹谦益走出人群,救美人于危难,以其谦雅淡泊一举俘获美人心。
这其中,唯一的意外是他需重新度量慕容植语对墨阳世子祁千度的重要性。
据他所知,三年前慕容植语大闹墨阳王府时,祁千度并不在墨阳。但那之后却毅然递出退婚书,三年来,从不与之来往。想来祁千度对慕容植语并无深情,然此次,为救她却甘愿以身犯险。如此,若说祁千度对慕容植语无情,实在有违情理。反之,慕容植语对祁千度似乎亦非无情。
这是一个新的发现,而这个发现随着事态的发展像针一样扎在他多疑的心上,迫使他很快以另一种眼光来审视慕容植语。在得知皇上听从太后之言将她赐予自己的时候,他几乎已认定她就是祁千度意欲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
否则,一切该如何解释?
他虽在乾坤殿外跪求一夜,心里却是十分明白,父皇与太后绝不可能将老七求赐之人赐予自己,就像天地不可能逆转一样。可是天地逆转的事突然发生了,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怔忡不安,拼命寻找一切合理的解释。最后找到一个听起来还不算太匪夷所思的答案。
墨阳王有心窃夺大洛江山,故而支持心高智短的太子为江山继承人。为让太子顺利登基,助其扫除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他的人取得了墨阳王与鄂伦旗人勾结的密函。墨阳世子虽已杀了人证,取回物证,料想墨阳王不会就此罢休,定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恰逢此时,慕容植语出现,她与祁千度的感情绝不寻常,但二者在外人面前都极力隐藏这种感情。他想,一个女人要对老七那种男人丝毫不动心,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这个女人心中已有了另一个男人。联想到三年前,慕容植语为祁千度吞毒自杀,结论马上出来,她爱的那个男人正是祁千度。
如果真是这样,她表现出爱慕自己就是包藏祸心。
再者,太后不知何故竟知道了她是祁千度意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人,因而有心推波助澜,静待自己与墨阳王鹬蚌相争,以便坐收渔利。想来太后清楚慕容植语的心不可能向着老七,与其为老七留下一个不爱他且可能是墨阳王府派来作奸细的女人,倒不如为大洛江山的稳固布下一枚可堪利用的棋子。将慕容植语这个女人的潜在威胁转嫁到他的身上。
如此一想,竹谦益面对慕容植语的心态日渐复杂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当慕容植语毫不迟疑的推开他,任自己暴露在天下第一杀手宋白的“毒剑”之下时,他除了震惊,坚如磐石的心防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松动,虽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慕容植语并不是第一个为他挡剑的女人,但却是第一个凭着本能想要保护他的女人。
他没有感动,只是有些迷惘,所以他愿意多花些功夫了解她。他带新奇玩意儿给她,与她品茶对弈,吟诗作对,甚至陪她看晚霞。然而与她相处的时间越长他越迷惘,琴棋书画不论,她的古怪想法和奇怪言论总是层出不穷。
他不明白一个女人为何可以既精又傻?而且精得自然,傻得可爱。
大婚那日,他本没打算当夜就要了慕容植语。但老七偏偏千里迢迢赶来,一脸痛恨的警告他不可辜负慕容植语,激起了他的斗心。而父皇亲临景王府,又令他高兴之下多饮了几杯酒。他知道,他恨父皇却也更爱父皇,那种深入骨子里的恨永远不会比爱更多。那夜,带着醉意与斗心,他将慕容植语变成了他的女人。
也许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开始。
他有过多少女人,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没有一个能像慕容植语那样令他在欲望的疯狂中心灵归于平和自在,似乎一切骇人的风浪遇到她都会平息。或许正因为这样,第二日,他才会十分配合的纵容了她的痴缠。她吃依情的醋,他解释;她暗示他不能纳妾,他应允。
“若让我发现你拈花惹草,我……我就休了你。”慕容植语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欲深究。反正她习惯了大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临风君子,淑女好求。”这种大胆且不作掩饰的表白她也是脱口而出。所以听到之后那句他已不吃惊了。慕容植语的言行总能突破他的认知底线,以为她再大胆也不过如此了,岂知更大胆的还在后面。
“夫君,如今你已被我吃干摸净,想后悔可也晚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这句若出自别的女人之口,他定会嗤之以鼻。可慕容植语说出时,没有一定点儿的轻佻意味,反显得她自然真实。
他与慕容植语的夫妻生活一直相安无事,表面上他十分宠爱她,她也非常体贴他。她偶尔的撒娇耍泼,蛮横痴缠,他也纵容。但凭着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从来没有放下对慕容植语的戒心,反而构筑了更顽强的心防。因为他渐渐发现自己对这个乍看稍似秦母妃,心智不逊于男子,却总有些愚蠢而奇特举动的慕容植语,产生了兴趣。
然而在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的人,总是知道越看似无害的人,其危害性往往越大。如今的他,是父皇、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太子、皇后谋算的对象;是老七死死盯紧的人……强敌环伺,他疲于应付已无暇再承受额外的来自墨阳王的阴谋诡计,承担不了随时可能来自慕容植语的危机。
因此,那日……当慕容植语与婢女磬儿在花园的凉亭中闲聊,谈起墨阳世子而流露不舍之情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不留她了。他知道依情正躲在树丛中意欲伺机射杀慕容植语。他把依情宠坏了,养出了她的虎狼脾性。他死去的正妃与侧妃在生时,从来不敢违拗依情半句,但慕容植语不是能任依情为所欲为的人,依情在她哪里讨不到好处,自然生了杀心。
他可以坐享其成。他确实那么做了,他甚至恶劣的静立不动,引慕容植语走过去,方便依情射杀得更为精确。他以为一切就可以这么结束了。可是当短箭射出,慕容植语再次本能的以保护之姿挡在他身前时,一切再也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了。
她的反应令他措手不及,她没有丁点儿武功,却总是想要保护武功高强的他。她中箭的那一刻,他因太过震惊而脸色苍白。他下意识的为她点穴止血,抱起她,心里愤怒的痛骂: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女人?
没有感动,他迷惘得无以复加。曾经有女人愿意为他死,他也没这么迷惘过,因为他清楚她们想要什么。那她呢?不顾一切的保护他,她究竟想要什么?第一次发现,他竟看不透一个傻女人的心思。
她笑着说,“夫君,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那一瞬,他背对着她,滞了滞,喉咙里有一股艰涩,生平第一次被感动,也可能会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心裂开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不知什么东西趁他不备悄悄溜了进去。
仿佛是一粒不知名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