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靡静静地审视了帐中各人的神色,轻吁一口气道:“达龙,我希望你可以放下以个人的情感审视局面的方式,真正以大局为重,为我们全军寻求一个最好的出路。”
他的语气沉稳,透着丝丝暗示,立时令达龙有所顾忌,不再开口说什么了。
星夜靡于是将手中的书信再次扬了扬,静声说道:“这的确是希罗的亲笔信没错,上面都将原由写得非常清楚了。他当时的处境进退两难,不得已在并未提前通知我军的情况之下行此下策,以骗取昆莫阵营的信任。”
说到这里,星夜靡瞟见沙耶想要插嘴说句什么,立时提高了音量,湛蓝的眼眸盯紧了上沙耶的双眼,发出警告之光。
“五百精骑的代价……希罗他自己也觉得罪不可逃,而且,他也愿意担此骂名,有朝一日负荆请罪。然而,当务之急,并非清算过往的人命债务,而是要取得眼前重要的胜利。所以我认为,趁此良机,以希罗为突破点,发出虚假的情报,骗昆莫的大军入瓮,乃是上上之策……”
虽然星夜靡一再暗暗地警告着,但沙耶完全不买帐。他见星夜靡一直不停地往下说着,便干脆站了起来,朝上深深一礼,大声打断了星夜靡的话。
“星夜靡大人,您一直以来,都是一位深明事理,放眼全局的贤明主子。您从来不曾逃避过您与生俱来的使命,相反,您一直在努力着,只为带领我们乌孙子民们远离邪道,走向更为繁荣昌盛之未来。”
星夜靡蓝眸一闪,面上已沉了下去,但他终是选择了停住话头,只静静地看着沙耶灰色的双瞳,听他站在军总帐的正中间,如何义正言辞地阐述着他的观点。
“事到如今,星夜靡大人,再没有人比您更清楚我们所处的形势。但也正因为如此……”果不其然,沙耶话锋一转:“无论如何,这是三万军民的生死,您不可能凭着一个臆断般的结论,便下此决定。所谓以理服人,便是要有理有据,才可令人折服。希望您至少可以给着我们这些拥护您、誓死追随您的臣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让我们放下疑虑,心悦诚服地追随您奔赴战场,奋勇杀敌,夺取最终的胜利。”
一番话下来,沙耶身后的诸位将领,都下意识地点头赞同,虽然碍于星夜靡的威严,众人都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但坐席之间,民意已然非常明朗。
星夜靡并不在意,只冷冷地笑了一声,道:“那么,军师大人,依你所见,我的兄弟希罗靡,是一个不可能再信任的伙伴,那么,对如今我军的处境,您又有怎样的锦囊妙计呢?”
沙耶闻言,并不畏惧地抬眼看着星夜靡,道:“星夜靡大人也应当清楚,沙耶会想要说怎样的话。如今希罗靡大人倒戈相向,我军失去了重要的左膀右臂,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上天早已派来了真正的救星,如今,就在我们的军中。”
地下的人一阵骚动,星夜靡已然在席上笑了道:“你想说的,是不是你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个主意……?要我迎娶东南十八部首领之女,雪山圣女的冰玉,从而换取大批的援军和外交的声援,重振旗鼓,再与昆莫相抗衡?”
沙耶的灰瞳闪了闪,答道:“正是。既然星夜靡大人心明如镜,想必也不需要沙耶多解释其中的妙处了。东南十八部去年新上任的首领路德,已经于前日发来邀婚的信函,您为何不就此领了这一份盛情,做一个两全其美的决策呢?”
虽然达龙仍静坐不动,耐心地观察眼前形势的变化,但下面的将领参谋们,却不是个个有这样的定力,帐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虽然褒贬不一,然而大多数人,毕竟都觉得沙耶所提的,是一个相当好的主意。
冰玉对星夜靡多于旁人的关怀,在军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虽然人们面上不提,私下却免不了议论,而星夜靡受伤之后冰玉悉心照料,片刻不离的事实,更令流言是愈演愈烈。
人们纷纷传说,雪山圣女离开神殿下山来,并非真正为了济贫救世,而是为了助星夜靡一臂之力而来的。在人们心中,雪山圣女青睐他们的鹰王星夜靡,是一件荣耀无比的喜事,甚至有人认为,这就是他们的鹰王命定王道,代表着乌孙未来的铁证。
星夜靡若是娶了冰玉,自然一切顺理成章,既抱得圣女入怀,又赢得东南十八部的联盟,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好事。更何况,如今大军压境,多一个这样有力的盟军,是件极度令人振奋且安心的好事。
沙耶满意地看着身后的人们逐渐地露出赞同的神色,洋洋得意地朝上再拜了道:“星夜靡大人,请您三思而后行,不要放着眼前确定的好处不拿,而非要去做危险的赌博,选择那并不确定的承诺。”
星夜靡笑脸盈盈地看着沙耶,只看的他收敛了面上的得意,露出疑惑的表情。
“沙耶,你这是在劝我放弃大义,做个彻头彻尾的叛国贼,只为了自己佝偻求存吗?”
沙耶眼中一闪,拱手答道:“沙耶绝无此意。究竟为何此计谋竟是逼了星夜靡大人行不义之道,还望大人赐教。”
星夜靡冷冷地扫视一周,道:“这里都是我乌孙的人,所以我将话直白地说出来。但凡有敢过后走漏风声者,杀无赦。”
底下的众人,不觉背脊都有点发寒,所有的注意力,霎时都集中到了星夜靡的身上。
“东南十八部,粮草充足,兵强马壮,向来不服我国统领,自成一套,已是经年之局。虽然父皇几次三番,想要讨降强征,都并未得到过一点点的好处……总而言之,这是一片我乌孙不可能轻易收入旗下的土地,甚至,还一直在旁虎视眈眈,伺机进犯。”
星夜靡顿了顿又道:“如今,我起兵反对昆莫,本意是因为狼王统治不力,民众怨言杂声,所以取而代之。此举是为将我乌孙治理得更为强盛,并不是要勾结国外势力,满足个人的私念。此时求人易,他日还债难……我不想要为了自己一时的好处,让乌孙子民从此在不平的同盟关系之中饱受苦难。无论此事成败与否,这只能是乌孙自己的事情,决不可让外人插手进来——诸位,这道理难道不简浅易懂吗?”
底下那些方才还在赞同沙耶的人,听星夜靡这样一说,登时都傻了,大气也不敢出,都静默地低下头去。
星夜靡将希罗的信再次递到眼前,沉声道:“希罗与我,是十数年的交情,自我十六年前到苏拉修行,便与他结拜兄弟,一直胸无猜忌直到如今。虽然先几日那一战,希罗杀我军士数百人,但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当时敌我兵力悬殊,我身为主将却中箭落马,我军阵型大乱,正是兵败之象。如此险恶境况,以希罗卓高的才能和兵力,怎么可能那么无能,还让我能活着回到这里,与诸位商讨对策?”
“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他故意地放了我,只因为那一场戏做到那个份上,已经足以令昆莫满意,不再轻易生疑了。”星夜靡顿了顿,再道,“各位,你们与希罗并非素未谋面,甚至其中还有两年前与他一起在西北战场出生入死过的人,他的为人怎样,想必在座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如今他冒此风险,请人为我们送来如此重要的情报,我们怎么可以置之不顾,转而投靠并不可靠的国外势力呢?”
一阵沉寂之后,沙耶却语调坚定地开了口。
“星夜靡大人,您的母后出身于东南十八部,东南十八部可算是您的半个故乡。前左夫人仙逝之后,仍返乡安葬,所以您每年都必然往东一行,以祭奠生母仙魂——也因此年月积累,您与路德大人日渐交情匪浅……臣以为,路德大人此番提亲,多半是因为这层原由,而非单纯就形势而为。说不定,这一次的联姻,可以成为一个打破长年僵持局面的契机,化戾气为祥和,说不定,就此促成双方真正的联盟。星夜靡大人,此事还望您三思。”
星夜靡眉头一皱,并不做声。
“至于希罗靡大人故意放生之说,其实并不完全合理。敢问星夜靡大人,若是希罗靡大人有意要放您一马,那他为何要在箭头上喂毒,而且直射您的要害之处?”沙耶盯紧了星夜靡的眼睛,继续说道,“大人,臣斗胆在此说一句——若不是您的铠甲保护了您,当时希罗靡大人射箭之处又距离太远,您……早已一命呜呼了。”
星夜靡的手,缓缓地揉紧做刚硬的拳头,连手中的那一封羊皮纸的书信,都被抓得皱了起来。他缓缓地垂下手臂,看似轻松简单的动作,一双碧蓝的眼眸,却带着浓重的火气,与沙耶绝不退让的眼神相撞,迸出剧烈的火花,将两旁的将领参谋们,都压得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吭声。
而达龙,一双浓眉早已仅仅地拧到了一起,面上的神色凝重而且烦恼。此时他静静地托起了自己的腮帮,垂眼沉思起来……
“对不起,您不可以离开这里。”
司徒槿才刚刚掀开帐帘,就被艾果张开双臂挡在了帐篷的门口,堵得密不透风。
她不禁恼怒地道:“凭什么这样关着我?前两日是你的星夜靡大人说我刚刚奔波劳碌,需要静养,昨日军医已经说我恢复如常了,你干嘛还不让我出去?”
艾果的面上冷冷地:“这是星夜靡大人的命令,艾果只是执行命令而已。如果您有什么问题,请等星夜靡大人回来了,直接去问他。”
司徒槿跺脚道:“干嘛要我等他回来?我现在就要去找他!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我马上就找他理论去!”
“星夜靡大人在军总账与诸位大人商讨战略之事,任何人中途贸然闯入都是死罪,您莫非要试试看吗?”艾果仰起了下巴,略带不屑地道,身体却并未移动分毫,眼神也保持警觉,一点儿破绽都没有。
司徒槿面对这个向来最棘手的看守,心知今天是不可能轻易走出这个帐篷一步的了,暗暗计上心来,突地笑了道:“既然如此,我干嘛要去碰那个钉子。可是,我一个人在帐篷里呆得实在无聊,艾果,不如你进来陪我说说话,替我解个闷?反正你一双眼睛在我身上,看得死死的,我横竖是跑不掉的了。”
艾果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地道:“您又想施展之前对盖亚的那一套迷魂术?抱歉,星夜靡大人并没有吩咐我替您解闷,艾果的任务只是看守这道门而已。”
“你……”司徒槿眼中的恼怒一闪而逝,马上换上了笑吟吟的脸继续道,“我只是有事要问你几句。如果你觉得进帐内说话不方便,我们站在这儿说也可以啊。”
艾果忍不住左右看了看,不放心地道:“您还是回帐篷里去吧。这儿风大,对身体不好。”
话是说得好听,其实言下之意就是连这么站着说话,也怕司徒槿耍什么花招,防不胜防,要赶快将她赶回帐篷里去。
“我如今就站在帐内,并不违反星夜的要求对不对?”司徒槿不依不饶,“至于这什么风大之类的……我身子骨强壮得很,不在乎——而且,毕竟还是正事重要,这点儿小事不要紧。”
艾果忍不住好笑地打量了司徒槿单薄的身躯,却只得道:“我已经劝过您了,听与不听,就随您的便了。”
说完,他依旧双手拦路,当风而立,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也再没有搭理司徒槿的意思。
他觉得这个小小的中原女奴除了想方设法骗他分神,自己溜出去找星夜靡,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心思,却煞有介事地跟他说有什么“正事”要跟他谈,实在逗笑。不过好歹是星夜靡宠了大半年的女人,他也不想得罪她,所以干脆冰山政策,不想理她了。
“别不理人嘛……”司徒槿笑嘻嘻的神色一闪而逝,伸手一把揪了艾果胸前的衣襟,硬将他的脸揪得离自己近了些,冷了脸道:“我问你,上一次我从查路兄弟的军中被星夜救回来之后,军医开的那个方子,你是怎么去取的药草,要童又是怎么给你抓的药?”
她的语气沉静,神色严峻,仿佛变了一个人般,艾果不曾见过的煞气,从眉眼之间悄然散发出来,霎时变作山一般的存在,迎面压了过来。
琥珀色的眼睛闪了闪,艾果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防备地问道:“……为什么问这些?”
“不要问为什么,回答我!”司徒槿狠狠地咬着牙,“否则,我可要不客气了!信不信……”
她话音未落,乌黑的眼瞳却突地闪了闪,视线错过艾果的肩膀,往他的身后看去。
“星夜……”犹豫不决的声音,将她心里一瞬的慌乱表露无疑。
她的面前,正是身穿蓝衣,脚踏马靴的星夜靡,湛蓝的眼眸亮如天上的星辰,静默地越过艾果,打量着一瞬之前还长牙舞爪一般,不怒而威的司徒槿。他知道司徒槿的嗅觉和听觉都高人一等,所以早就留了心眼,留意风向和自己脚步的声音,所以司徒槿方才专注于艾果身上的时候,并没有提早知道他的到来。
“怎么了?不让你出去是我给艾果下的命令,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跟我讲理,非要这样为难他?”星夜靡缓缓地走到司徒槿的跟前,平静的面上勾起一抹诱人的轻笑。
司徒槿听话地松开了艾果,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垂了眼帘,浅浅地笑了,摇着头道:“我担心你,不知你跟诸位将军商量的结果如何,等得实在心慌意乱了。”
星夜靡揽手将司徒槿如孩子般抱了起来,拢紧了她的蜂腰,就此入了大帐,鼻尖诱惑地滑过她敏感的胸前,邪邪地笑道:“再怎样,也不能寻了艾果来欺负。他虽然只是我的贴身护卫,分位不高,出身却不俗,父亲和外公都是靡字封号的望族。虽然并不是死规矩,但你如今这样的身份,还是对他规矩一点儿的好,否则就是我管教不严,理上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