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色柳纱的轻丝软袖,沾上了长而柔软的发丝——黑如墨的青丝,泛着美丽的光泽,那向来是皇宫中,养的最美丽的一头长发……
司徒楻跟金壁辉都已经赶到太后的身后站定。司徒楻的情绪,并不比太后镇定多少,反而是金壁辉攥紧了他的手,默默地安抚着。
漂亮的木槿花裹胸,粉色轻软的短袄,配上茶红的二深络纱裙,司徒槿终于在宫女的搀扶之下,缓缓地钻出了车子,伸了小巧的脚踝,踏上马凳。
太后和司徒楻都不觉一怔,本来要唤声“槿儿”的,此时竟然都忘了声。
面如桃花,眉若远山,唇似樱桃,水眸熠熠生辉含着无尽的话语。古语有言,多一分则太艳,少一分则见俗。更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娇喘细细,泪光点点,看得人心疼又心爱。
司徒槿低垂着眼帘,顺着马凳轻轻地下到了地面,轻巧的云燕斗篷轻轻覆住全身,如纤细的一枚玉帛,娇然而立。她的手,缓缓地自宫女的手中脱落,藏入褶皱细密的斗篷之中。
她就这样静静地立着,也不上前行礼,也没有露出惊喜的表情,甚至,那张细致而且美丽的面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惆怅,压抑着更深的情绪的涌动。她……甚至似乎抬不起头来,看自己的亲人一眼。
不要说司徒楻了,连太后这个曾经天天将司司徒槿抱在怀中,疼在心里,一发一丝,一颦一笑都最熟悉不过的人,都不禁有了种带着陌生感的震动。
虽然容貌上不算变化得叫人辨认不出来……但感觉却截然不同了。
太后连眼眶里的泪都惊得干了,嘴巴长大了,半晌仍说不出话来。
还是司徒槿自己,鼻尖跟眼眶都缓缓地红了,抿紧了红唇抬起眼来。
母后……额角何时竟冒出了白发来了?以前她发如黑墨,从来没有混杂的颜色,这一年间,她竟看起来老了许多似的。
皇兄,比之前瘦了好多。国事繁忙,又面对匈奴的压力,他一定……很累很累吧?
一望见眼前许久未见的亲人,眼泪立时便失了控,自疲累的眼眶簌然落下。
司徒槿只往前走了一步,脚下已然失了准星,一歪了身子扑倒在地上,深深地拜了道:“不孝女儿,拜见母后……!这一年来不能承欢膝下,也没有尽到自己应尽的义务,女儿……”
她话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双肩微微抖动,伏在地上起不来了。
太后此时终于生了力气,上前扶起自己的女儿,含着泪细细地看着:“槿儿,真的是槿儿……你终于、总算回来了……你变得好美,长成大姑娘了,母后都要认不出来了……”
说着,便将司徒槿一把拉入怀中,恸声痛哭。司徒楻看得动情,也往前走了两步,准备要将太后和司徒槿一并扶起来,到屋里去坐下再谈。
然而,太后的哭声簌尔静了,司徒楻讶异的目光之中,她已经猛地推开了司徒槿,睁大了眼往下望去。
司徒槿的水眸,顺着太后的视线,缓缓地往自己的小腹望去,轻轻地抿紧了嘴唇,再次顺了眼眸,双颊透出异样的玫红来。
“槿儿,你……”
太后讶异的声音中,手已然颤抖着探入了司徒槿轻软的斗篷,往她的小腹摸了去,而那张风韵犹存的面上,更是猛地变了颜色,手触电一般缩了回来,连声音都开始发起抖来。
“槿儿,你这是,你这是……怎么回事……”
司徒楻正觉得纳闷,金壁辉却已经攀上了他的耳朵,静静耳语了句。这一下,不只是太后,连司徒楻都乱了方寸,瞪着眼睛望向金壁辉:“怎么回事?槿儿她……?!”
虽然太后和司徒楻都已经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可两人都清楚事情的底线,故而虽然都忍不住质问出声,关键的话语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众目睽睽之下,金壁辉只得道:“槿儿舟车劳顿,今日也很累了,不如我们直接扶她入房,在房里再好生聊吧。”
“好……”
太后和司徒楻都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同意。
和风习习,夏日正逐渐走完它的路途,转而接待自己的兄弟——秋天的到来。
御花园中,绿影摇曳,水花浮华,朦胧之间,仿佛游动的竟是看不见的精灵,在花草之间跃动着,轻巧地诱惑着人的心神。
司徒槿歪在太妃椅上,隔着一扇窗户,静默地看着御花园美丽的景色,面上,却是冷淡,甚至是惘然的表情。
远处飘来隐约的笛声,恍如情人间的丝丝密语,缭绕过来,衬着司徒槿墨黑幽深,没有准星的眼眸,愈发地有种仙乐飘渺的感觉。
她的眼睛不知在望着哪里,透过墙壁,越过花园,飞过宫墙,似乎远过千山万水,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透出一种深邃的、无法读懂的意味。
金壁辉本来想要走进门去,问候司徒槿一声的,隔着门帘望见她这样令人费解又心疼的神情,一时竟提不起勇气掀开帘子进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旁边的宫女不必通报,就此静悄悄地绕过了回廊,转往太后的宫殿而来。
司徒楻跟太后正在厅内,锁紧眉头沉默地对坐着。
金壁辉走进来,按照礼数行过了礼,这才道:“方才去看过槿儿的情况,还是老样子,直了眼神儿不知望了哪里出神。一日日也就这样地过,虽然吃饭作息还是如正常人一般,但只要一静下来,就变得痴儿一般,连太医也说不准她这是什么病。”
太后一听,眼泪又下来了,抽了手绢儿一边擦了脸道:“我苦命的儿啊!不知她竟然都吃了些怎样的苦,怎么竟带着这样一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回来!”
司徒楻在旁边拧紧了眉头,脑海中闪过的,全是这些天来秘传入宫的胡太医所讲的那些话。
公主珠胎暗结,已有三个月了……
公主的身上有新旧伤痕数处,可能是虐打的痕迹,尤其是背上的伤,半年之内的疤痕,怕是今生也难完全去掉的了……
公主的气血见虚,怕是长久都心神不宁,饱经沧桑之故……简单说来,身上无病,心中有病,故而心病见于身体,连身子也病了。
不过,腹中的孩子却非常健康——公主似乎吃了什么万年难得的宝药,将胎气凝于一处,百毒不侵,这一胎即使不进补药,不行安胎,也定会安产无恙……
如一群苍蝇绕着脑袋嗡嗡乱转,司徒楻面色青白,眼神焦灼。
泱泱大国的长公主在和亲的路上被袭,失踪整整一年,才突然之间出现在楼兰,却是带着怀孕了的身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耻大辱?
偏偏……照金壁辉的叙述,和他们这几天观察劝说的结果看来,司徒槿根本不打算说出来,又或者她自己也根本说不出来,腹中的孩子他爹,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还是觉得是楼兰王!”半晌,司徒楻拍案而起,“槿儿既然是在他的宫殿被发现的,腹中的孩子又不过两三个月,在楼兰怀上的可能性真的是大之又大,除了他,还会有谁?!”
金壁辉一听,忙上前替夫君抚平了胸口的闷气,一边劝道:“若是楼兰王,他还不认自己是孩子的父亲,还这样地送槿儿回来么?不会的。我是亲眼见了的,他对槿儿一往情深,只可惜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槿儿是一门心思地要回来,他是不得已。而且看楼兰王的态度,这孩子决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但他总也要负上责任才好!槿儿是被他困在自己的宫殿里好一段日子的,他说没有对槿儿毛手毛脚过,我们就这么简单地信了?”司徒楻仍不解气,愤愤地道。
旁边的太后却听不得这句话,冷笑一声道:“好一个英明的皇帝!你就非要将自己的妹妹说成是人尽可夫的****不成?!既然楼兰王和槿儿都已经对碧辉说明过,彼此之间是清清白白的,我们有什么不可以信他们两个的?”
司徒楻顿时面上一变,支吾道:“儿、儿臣……”
“就是就是,”金壁辉忙出来打圆场,“槿儿冰雪聪明,那颗脑瓜子是无人能比的,楼兰王什么本事,能动她一根寒毛?我看不等他碰到槿儿一个手指头,就已经被我们槿儿一刀给划花了脸,又或者割掉鼻子了。”
她见过蓝迪面上的伤痕,此时也只是随兴发挥,只是没想到,恰巧说到了事实,自然也没人知道,因为当事人司徒槿也不在这里。
当其时,太后的气终于消停了些,又开始擦起眼泪来。
“我那苦命的儿啊……这一年来肯定吃了很多很多的苦。瞧瞧她,整个人都瘦成什么样儿了!我真真是每次看了都心疼得慌。她怎么就不肯说自己都吃了些什么苦啊!”
司徒楻实在听得心烦,恼了对金壁辉道:“你非要说槿儿跟楼兰王是扭不到一起的瓜儿,那你说说,我们可怎么处理这件事好呢?如今槿儿的肚子已经慢慢地显露出来了,再过些时日恐怕更要遮挡不住,堂堂一个长公主失踪一年已经够丢脸的了,如今难道还要再传一个未婚先子,又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的笑话来么?我们祁胤皇室的脸面,可都要往哪里放去啊!”
金壁辉没头没脑地当了司徒楻的炮灰,心里也不禁恼怒起来,想:这件事虽然是我最初算计司徒槿有不对,可也是我出生入死把她给寻找了带回祁胤来的。当初我早早地说要往西方去寻人,是你这个皇帝不让,害我费了这么久的力气,才偷偷地再溜出去。如今我倒是真的把人找回来了,你反而朝着我发脾气,真当我金壁辉嫁过了门,就可以任骂任打了不成?
当其时柳眉一竖,反击道:“我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你是人家的皇兄,连这点儿事都没法从她的嘴里问出来,倒朝着我发起了火,你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失踪一年就一年,对外安泰公主是被掳到匈奴去,不久就被我们秘密营救回来了,没丢什么脸,最多就是匈奴蛮横无礼,我们灵活应对了下而已。怀孕了又怎样了?大不了找个人家,将这对母子一并打包处理了,说不准还卖个好价钱,匈奴那边也就一堆道理可以推辞和亲了!”
她这一番话是生生的气话,可听的司徒楻跟太后却都听出来了道道儿,此时竟异口同声地道:“对哦,找个人家!”
金壁辉一时气闷,住了嘴,看着这恍然大悟的一堆母子。
“母后,槿儿怎么说也是个长公主,我们嫁公主,想要的人不会完全没有……”司徒楻想到一年前早就让他们心烦不已的那个嫁公主问题,声音逐渐地低了下去。
是哦,司徒槿一年之前就已经是他们极力要嫁出去的主儿了,但碍于她的销路太差,皇宫贵族的公子们,几乎人人都避而远之,敢跟司徒槿说一句爱慕之类的话语的,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都怕招惹了这个捣鬼的公主,遭到可怕的报复和捉弄。
如今,她已不再冰清玉洁,还带了个拖油瓶,要正经地嫁出去,对外不漏风声,丈夫又能真心对她好的……
难啊。
金壁辉见自己一句话,又叫厅里的两人再度陷入了情绪低迷,不由得也有点左右为难,想要说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
她一眼见到司徒楻身旁的案上,摆着鲜润欲滴的荔枝,竟不似往日深色不鲜的样子,是红润的颜色,便抓起一个笑道:“咦,这荔枝好新鲜,是哪里送来的?这里距离岭南路遥,平日若不在南方的离宫,吃不到这么好的,为何今日竟能在这儿看到这么鲜的?”
司徒楻怔了一下才答道:“凤灵郡主的儿子子言卿,今儿一早入京来拜礼了,送来这些荔枝。不过,因为槿儿的事情,我都没心思应付他,说了两句话就给打发走了。你不说,我还没发现,这荔枝的确新鲜——听说他一匹千里马,日夜兼程到了这里,仅仅好在荔枝尚鲜美的时间送到。”
“原来,这荔枝是我的表弟——卿送来的?”金壁辉面上的笑更深了,“他可真是了解我的喜好,知道我最喜欢吃荔枝。这一送,果然就送最好的荔枝来了。”
说完,她就将手中的荔枝剥了皮,放入口中,啧啧叫好,又道:“楻,我今日再过些时候想要出宫,回家去见他一见。十年未见,不知道卿他如今长成什么样子了。以前他因为父亲是侍郎,总往宫里来玩,我在宫外住着的,少跟他见面。只记得有一次,我发现他偷偷地藏起来过一个粉色的香囊,不知是宫里哪个丫头给他的,笑话过他。一眨眼,竟距离他们父子离开京城,足足十年了。”
司徒楻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比起那些留在宫中陪读的孩子,他虽然也不算的在宫中的时间很长,但他跟槿儿可玩儿得好了。有次槿儿调皮爬树,不慎掉了下来,还是他拼了小命把自己变作软垫,槿儿才安然无恙,可他自己却疼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说是被人砸到了,卧床不起的那阵子是不是?巧的很,我就是那时候发现他老拿着个香囊玩儿的。你说那香囊会不会竟是槿儿……”金壁辉正说得起劲,突然发觉自己讲得偏了题,声音一瞬低了下去,“呃,我只是胡说下,那香囊怕是哪个宫女见他可爱,随手塞给他的,他看了精美,自然多玩了些。”
旁边许久没有发话的太后却突然吭了声。
“楻,你们说的那个卿,可是靠山王妹妹的妹妹凤灵郡主,跟以前服侍你父皇的那位三品侍郎的儿子?”
司徒楻面上一正,道:“是的。就是十年前凤灵郡主辞世以后,因为不愿睹物思人,就此辞了官,带儿子以及家人往岭南移居而去的那一位子言复。他的儿子单名卿,比我小三岁,今年已二十一了。”
太后又问:“娶了家室没有?”
司徒楻眨了眨巴眼睛,求助地望向碧辉。
碧辉眼珠子一转,已经明白太后的意思,忙笑道:“似乎是不少人上门说过媒,可我这子言卿表弟,脾气怪得很,至今还没有看得上眼的姑娘,所以至今未娶。”
这一下,太后的面上终于有了点喜色:“我虽记得不清了,但凤灵的儿子长得象她,小时候长得挺俊的没错。碧辉,不如你干脆今儿个把他召进宫来,让我也见上一面吧。”
金壁辉笑嘻嘻地道:“太后要见的人,当然马上去唤。只是卿如今也不是孩子了,若真的召进宫来,还要先安排宫中女眷回避,今天之内怕是有点急了……”
太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都行,你安排去吧,越快越好就是。若是我觉得这人瞅着顺眼了,你再给我叫槿儿也从那椅子上起来,打扮打扮,到屋外面走动一下。说不准儿,见见这童年的玩伴,能叫她稍稍心情好一点儿。他小时候既能舍身去救槿儿,如今怕也还是个会对她好的主儿。”
金壁辉跟司徒楻不觉对看一眼。
太后的这一番乱点鸳鸯谱,可真是有点儿盲头苍蝇乱闯的感觉。但,也似乎并非完全乱来,有点道理。
一家之主,一国之母,太后说的话,没有不从的道理。
于是一日之后,在金壁辉的迎接之下,这一名名为子言卿,的男子,便在简单的礼节之下,被接入了后宫,成为太后和皇上的座上客了。
司徒槿今天也没有再歪在太妃椅上发呆,而是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不过,她倒并不是知道了自己的母后跟皇兄,正在为自己择婿的事情,而是……今日,恰巧是她往日的贴身侍女知了,入宫来探望她的日子。
在清凉殿的外头,早已停了一队人马,身着淡青色深衣,一头钗翠的知了,正在御前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凳。她望见长廊那边过来几位捧着香炉如意的宫女,便知道司徒槿到了,抢先跪倒在地,口中道:“罪婢知了叩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司徒槿听了,忙上前扶起她来,笑道:“你如今可是淮南王之女,皇上封了如月郡主的身份,怎么还称自己为奴婢,太不合适了——居然还是什么‘罪婢’,莫非一年不见,今天刚一重逢,你就想要逗我笑不成?你犯了什么罪,居然要这样沉重地背个‘罪’字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