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玉就站在星夜靡的身旁,跟其他所有的夫人们一样,没有座位。司徒槿知道昨夜星夜靡八成又是在雷殿过的夜,见着那张清丽过人的面孔,不由得心里一酸,再不敢多看冰玉的面孔。
比起其他的各位部落长身边的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孩子们,星夜靡的身旁清一色只有众位夫人,倒显得干干净净,跟当年一样有种寂寥之感,但是他本人却毫不在意,见到司徒槿和希罗靡走进来,微笑地招手示意他们上前去。
司徒槿虽然有点忐忑,怕在座有谁竟然会记得当年她这个小小女奴的,但仍很乖巧地走了过去,对星夜靡轻轻一礼,便要加入一旁的女人堆里。虽然她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要对星夜靡说,但是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她知道,自己再急也没有用。
谁知,星夜靡突地伸手拽了她,将她一把拉到身旁,笑道:“你等一等,我有话要替你跟希罗说。”
“咦,什么事?”
司徒槿心中一慌,眼角的余光已然瞥见四周一干人等不同意味的目光,霎时间都“唰”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她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一场秋猎,星夜靡对她百转柔肠,让周围的女人都羡红了眼睛,甚至引得有人对她痛下辣手,差点儿害得她一命归西。
眼前,那一双魅惑的蓝眸含着满满的笑意:“你马上就会明白。”
此时,希罗靡已经在跟前弯腰行礼,道:“希罗见过昆莫大人。”
“希罗,很久不见没错,你怎么就变得见外了?”星夜靡笑着受了希罗靡的礼,“就跟平时一样叫‘大哥’就好。”
“是,大哥。”希罗靡意会地笑道。
“希罗,你……见过右夫人了?”星夜靡将司徒槿又往自己身边拢紧了些,问道。
希罗靡看着司徒槿不是很情愿地靠在星夜靡的胸前,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方才,右夫人只一个照面就猜到我是谁,果然如传说一般,冰雪聪明。”
司徒槿面上不觉一红,觉得希罗靡这话是在故意笑话她给星夜靡看,再转眼去看星夜靡的反应时,却发觉他正在看着自己。
星夜靡只对司徒槿一笑,便再转向了希罗靡道:“我有意要让槿儿代表乌孙,去参加楼兰王的大婚典礼,但是路途遥远,即使楼兰方面说好了可以派人在国境处迎接,我仍觉得不放心。希罗,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替我送她一程?”
——什么!?
司徒槿一瞬间睁大了如水的眸子,讶异地望向星夜靡平静的俊脸。
星夜靡要……让她去楼兰观礼?
之前他不是极力反对这件事的么,为什么突然又……
“那当然是没问题的,希罗可以一直护送到楼兰的边界,直到与楼兰来迎接的人交接为止。”希罗靡笑眯眯地道。
星夜靡搂着司徒槿细腰的手,轻轻地抚了下,笑道:“那就拜托你了。”
实在不是自己插嘴说话的场合,司徒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大男人,将一件关乎她的大事定了下来,却竟然没有先来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如何……
虽然,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星夜靡不问她的意见,显然是十足的把握,认为她肯定会答应去楼兰的。
当然,她确实想去,也确实不会拒绝。
骑马的比赛是开头炮,众人都往坡下去围观了,司徒槿留在遮阳的棚子里,觉得自己远观就好,并不急着去凑什么热闹,也免得当年的噩梦重现。
希罗靡也没有跟大家一起骑马下去,随便找了个离司徒槿稍近点儿的位置,跟她从同一个盘子里拿了葡萄在吃。偌大的凉棚里,就坐了他们两个人,而大批的侍从等人,都已经随着人流下了山,只留下几个人在凉棚外伺候着。
两个人不觉攀谈起来,却似多年的老朋友一样,很是投机。
司徒槿听希罗靡说起这几年来,他在东部的领地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很是为他高兴。
这个俊朗伟岸的男子,已经是数个孩子的父亲。比起当年的霸气,如今的他多了一种成熟稳重的内敛之感,另有种胡风似海,深不见底的包容之力,说不上当年那个胸怀大志的他更意气风发,还是如今这个以守护家园为己任的他更魅力四射。
“抱歉……其实你的大婚仪式,本来我不该缺席的,但那时正赶上若兰临盆,我实在放不下心她一个人。”望着底下星夜靡将冠军的桂冠赐给一名肤色黝黑的年轻小伙,希罗靡幽幽地道。
司徒槿翩然一笑,道:“星夜已经跟我说过这件事了。虽然有点儿遗憾,但我跟你的想法相同,若兰那一边,是更需要你的。”
希罗靡淡笑着不说话,缓缓地将手中的葡萄剥了皮,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吐出籽儿,这才缓缓道:“……大哥他出兵楼兰,我也算是支持者之一。我始终认为——不,其实我和若兰都这样想……你是应该回来这里的。”
司徒槿的面上微微一变,伸手掩了嘴巴,似要吐出葡萄籽儿的样子,却其实沉吟一刻,好一会儿轻声地道:“为了我一人,便这样劳师动众,血染大地……不觉得不应该吗?”
“非常抱歉,我们使用了这样粗暴的方式。这是大哥的心愿……”希罗靡望着下面的星夜靡,唇角的笑意丝毫未减,声音压得非常低,“我是因为有了他的宽容与庇护才有今日,当然不会做会让他不开心的事。不过……我想,你该是也想回来的。毕竟那个时候,你宁可用自己的一切做赌,也想要为他挽回艰难的局面。这世间,恐怕也再难有第二个人,可以让你这样豁出去地护着了吧?”
司徒槿的心中微微一颤,已然垂下了长长的睫毛:“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
她不觉有点手心渗汗,暗嗔着希罗靡有没有可能,已经将当年的事情对星夜靡和盘托出。
希罗靡细细地观察司徒槿的眉眼发梢,神色流转。他的举动与星夜靡素来有几分神似,看得司徒槿的心里稍稍发虚。
“我不相信,你是个这样健忘的人,相反……”话到一般,希罗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而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执念于什么,但是你以前所期望过的幸福就在眼前。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心结而耽搁了,可就是……你自己的不是了。”
司徒槿攥紧了拳头,默不吭声。
此时,星夜靡已经领着人回到跟前的马圈,众人下马归位,谈笑风生。司徒槿抬起头来放眼一望,才发现,原来下面射箭比赛已经开始了。
“聊得很开心?”星夜靡来到司徒槿和希罗靡跟前,伸手拿了司徒槿手上捧着的那串葡萄,摘了一颗送入口中。
“右夫人妙语连珠,我远不能及,只是聆听而已。”希罗靡说完,自己先“扑哧”一笑。
司徒槿见他又拿自己开涮,不觉轻轻地嘟了嘴,正欲说话,嘴唇却被什么凉凉的东西堵上了,抬眼一看,竟是星夜靡拿了颗葡萄,要喂她吃。
她偷着左右扫了一眼,见大家都忙着拿东西或者饮料之类,忙快快地要了那颗葡萄,要含入口中吃掉。不想忙中出错,这一口咬得太急,竟连星夜靡的手指都一并咬了。
星夜靡疼得面上皱了皱,抽了手指放眼前看看,这才笑着压低声道:“急什么,你怨我这几日没来找你,趁机报仇了不是?”
他这一语双关,顿时叫司徒槿涨红了脸,而希罗靡在旁边抿紧了想要偷笑的唇。
“把我的葡萄还给我!”司徒槿有点恼羞成怒,愤愤地朝星夜靡伸出了手。
“还吃什么葡萄,跟我一块儿去看射箭吧。”
星夜靡顺势一拉司徒槿的手臂,将她硬生生地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也不顾她口中不断絮叨的抗议,就这么拖着她往山坡跟前走去,加入那一群正聚着看下面射箭比赛的人们。
司徒槿眼角的余光,瞥见希罗靡坐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微笑着朝她招手拜拜,一副看着他们两个“恩爱”便觉得理所当然的表情,心里不觉有种酸酸的味道,弥散开来。
第二回合的射箭比赛之后,是秋猎最最热门的擂台赛。
盖亚身手过人,连赢了数回,终于有资格跟达龙站在决赛的擂台之上。若娴早已到了场边上,跟所有观战的人们一起为自己心中的胜利者打气,面上的表情急切而坚定。
也不知是盖亚那一天真的表现非常好,还是星夜靡暗中嘱咐了达龙手下留情,总之,两名乌孙最著名的勇士斗了数百来回,手上的武器换了一件又一件,最终变作肉搏战,仍不分上下。
最后,还是星夜靡递了停战的令牌,宣布今日的秋猎擂台决赛是平局的结果,冠军有两位。众人欢呼,簇拥着胜利者走向晋封的看台,星夜靡亲手为盖亚戴上桂冠,祝贺他双喜临门。
若娴明明在听到结果的一瞬掉了眼泪,等盖亚大笑着要过去抱紧她的时候,却装作满不在乎地闪了开去,妙语连珠,对他的傲气劲儿嗤之以鼻。两个人耍了好一会儿的老鹰捉小鸡才凑到一起,额头抵着额头幸福地微笑,那副情意绵绵的姿态羡煞旁人。
司徒槿看着面前的这一对璧人,也不禁微微笑了,小手下意识地往身旁寻去。她这才突然发现,星夜靡早已经不在自己的身旁。
闪烁的水眸寻过眼前热闹的人群,又再望见星夜靡高大壮实的身躯,如此地出众,只是……他的身旁早已站了一个仙姿卓绝的白衣身影,与他一起微笑地应酬着身旁的部落长们。
司徒槿的笑容渐渐地淡了,寂寥爬上了清秀的脸庞,化作飘渺如云的雾气,笼罩了她娇小瘦削的身子。她缓缓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了默默地吃着水果,只有在别人到她面前搭话的时候,才专业地作出合适的表情,适当应对。
冰玉的威信早已根深蒂固,虽然司徒槿管理国家外务,与各国的使臣相熟,这些国内的部落长们,却只认冰玉一个人。此时大家各自表态,司徒槿就被冷落得更为明显,除了希罗靡主动过来跟她长谈,其余的人都只是礼貌到了就算,热乎劲儿都献给冰玉,连星夜靡几次故意地表示自己对司徒槿的另眼相看,都并不怎么管用。
夜了,盖亚和若娴的婚礼在庆功宴上举行,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美丽的篝火燃亮了人们的眼睛,大家载歌载舞,大口食肉,大碗喝酒,直闹到后半夜才散去。
司徒槿则一直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角含笑,说着得体的客套话,眼中的深深忧愁,却溢满了黑色的眸子。
她这样强颜欢笑,被坐在一旁的希罗靡看在眼里。
他虽然一直没有再来跟司徒槿说话,眼睛却几乎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又或者冰玉和星夜靡的身上,不曾远离。
秋猎之后的第三天,便已经是楼兰王大婚前夕,前往贺礼的使者团出发的日子。由于准备得实在太仓促,司徒槿累得腰都酸了。
旭日当空,司徒槿一身喜气的衣装,跟在星夜靡的身后,在若娴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内城的大门。
马车跟前,星夜靡伸了手,要搀扶司徒槿上车,司徒槿却并没有立刻将手搭上去,而是抬了黑白分明的水眸,默默地凝视星夜靡湛蓝色的眼珠。
且不说之前的那段日子,星夜靡早已不怎么在水殿露脸,秋猎以来的这三天……他根本再没有踏入过水殿的门槛。司徒槿知道,虽然其实他并不想要知道,可消息就是传到她耳中了——如今星夜靡几乎是夜夜在雷殿过夜,即使偶尔回去中宫,也从没想过往她的水殿来串串门。
人前,他们似乎越来越契合,不管是在国事上,还是在人前的举止谈笑,但其实一下了那个舞台,他们早已是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毫无焦点的生活。
司徒槿本来想过寻机会问问星夜靡关于羽毛挂饰的事情的……可是他这样日日地不在跟前,连心都没落在她的身上,实在令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万一,她问了,他也是一句“仅是不同往日”地顶过来,她……她有点怕自己会承受不住。
不知不觉……几天一晃眼就过去了,新婚的若娴在旁边与盖亚依依不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而她与星夜靡这对才不过数月的夫妻,却已经只能面对面地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走了。”
好半天,司徒槿才说出这么句话来。
“一路上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在楼兰停留太久,早一点儿回来。”
星夜靡的话,听起来似很温柔如水,又像是寻常的客套话。
司徒槿苦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从星夜靡的身上,再得到些什么。
她终于顺着他的搀扶上了车,绝尘而去。
“咦?”
“不行。”
“这个是我的!”
小孩子的嬉笑声在帐中不断地响起,热闹非凡。
司徒槿整个人都定住了,眼睛牢牢地盯着眼前的三个小东西转来转去胡闹的样子,连旁边的希罗靡跟若兰都望着她笑了半天,也浑然不觉。
“右夫人,请用茶。”还是若兰上前,献上了一杯清茶,将司徒槿的注意力再拉了回来。
“啊,谢谢……”司徒槿接过茶,“若兰,我说过了,都是自家人,你们叫我‘槿儿’就可以了。”
若兰只是笑:“右夫人连日来舟车劳顿,明日一早又要出发,今儿个还是早点歇息的好。”
司徒槿尚未说话,希罗靡已经在一旁笑了:“你先带着孩子们下去睡吧,我们再有点儿事情要聊。”
若兰会意地一笑,往旁边的侍女怀中抱过了早已熟睡的百日婴儿,跟司徒槿礼过后,便带着那几个闹腾的小鬼退出了帐篷。
司徒槿望着那几个小小的身影,恋恋不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光听你说这边的情况,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竟是这样热闹的。”
“若兰她不象你这样有才干,不过这样一个温暖的小家,她却是可以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输给任何其他女人的。”希罗靡的面上,沉静地浮着自豪的神色。
“是呵……而且你们家的娃娃都这么聪明可爱,以后一定个个都是乌孙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司徒槿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真是没想到,若兰这么会生,生了四个都是男孩,可真够热闹的。
希罗靡陪着笑了阵,柔声道:“不想要自己膝下也能这么热闹,一个个地数着几个男孩,几个女孩?”
司徒槿面上的笑容一瞬间凝了,脑中突然地涌进来许多复杂的人和事,不觉略略慌了地摇了摇头,道:“这岂是靠想,就想得来的事情……”
“想虽然不一定能想得来,但是不想则绝对来不了。所以第一部是要许下这个愿……”希罗靡慢条斯理地端起茶喝了一口,道,“其实我想,大哥与我的童年相仿……潜意识中,他一定会希望自己能有个温暖的家,能有些聪明可爱,不必吃我们童年时的那种苦,就能健康长大的孩子们。”
司徒槿的眼睛闪了闪——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起星夜靡童年的事情,而且这个人还是星夜靡最最亲近的希罗靡。
见司徒槿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自己,希罗靡明了地笑了:“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大哥的往事,对不对?我猜他自己也不会说的。毕竟,那该是连他自己都想要忘却的,非常灰暗可怕的一段过去。”
“灰暗……可怕?”司徒槿不觉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这实在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虽然她知道,星夜靡一出生就死了母妃,五岁开始便离开亲生父亲独自到了苏拉部落,不管怎么样跟她司徒槿穿金戴银,被人哄着疼着长大的童年是不会一样的,但是竟被希罗靡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则又是完全另外一回事了。
希罗靡的笑,逐渐地变得愈发浓郁了。
“你可知道,大哥他曾经一度,被人在背后恶意地称呼为‘狼孩’?”
司徒槿茫然地摇摇头。
“据说,大哥出生的时候,那一双举世无双的蓝色眼眸吓坏了中宫的所有圣医,都禀报说他是妖孽转世。于是……他刚刚生产完的母妃被赐鸠酒自尽,而他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则被人用一方辟邪的红布包起,弃于荒野。”
“你、你说什么?弃……”司徒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簌尔睁圆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