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烈瞥了皇上一眼,神色间颇有些高深莫测,他并不与皇上说话,只对泠凤道:“看来皇上喝得有点多,我现在就撤了宴罢,请皇上好好休息休息!”
他说撤宴,谁敢说个“不”字?
他终于消失在门外,泠凤松了口气,回头看皇上,皇上嘴里隐隐约约地说着什么,泠凤捕捉到“恣烈”二字,仔细听,听得他还说不断地道:“恣烈,你好样的!恣烈!”
声音中,饱含刻骨的仇怨与痛苦,现在的他,不是皇帝,是明道。
泠凤一惊,难道刚才在御花园的一幕他见到了?
“你看到了?”
明道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头无力地歪在她身上,泠凤浑身发冷:“……刚才?”
那么这事算是明了了!不知为何,她该害怕的,现在却只觉得放下一桩心事,心中突然松了一些。
“我没用,凤儿,我很没用!”明道仰头倒在她腿上,目光茫然:“一出生,我就多病,学东西也学不好,后来你嫁给我,我也没让你舒心几年,你就要独自面对朝廷的大臣们,可是你却做得很好,大赵在你手上就没有出过事。凤儿,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泠凤把耳朵贴近他:“也许什么?”
“没什么。”他虽醉,却还有几分理智,一只手抚上泠凤的脸道:“凤儿,是我错,你劝我不要对恣烈太过信任的,当初我不该误会你。”
她席地而坐,抱着他的头,悯然地看着他,他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而现在醉酒无力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想起过往种种,搂住他的肩膀,眼泪渐渐****了他的龙袍:“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今,他大梦初醒,却一切都晚了,他亲手将一个祸胎引进了朝廷,将大赵卷入危险。
“对不起。”他再次沉痛地道。
如果一个人被人捅了一刀,血流一地,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消弥一切?眼泪从指缝间滑落到他的脸上,正落在他嘴边,他伸出舌头一舔,苦咸苦咸的。
他低声地道:“凤儿,是我配不上你,恣烈,他能干,也许他会对你好。”
“不要胡说了!”泠凤拼命止住下滑的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皇上,喝点儿醒酒汤吧!”
伸手取过桌上的醒酒酸笋汤,一口口地喂皇上喝下去,突然发现,皇上还只是个孩子,他的眉目间犹带着少年的稚气与莽撞,从前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帝王气,不过是龙袍衬出来的富贵之气,他的心中,有色,有欲,有情,有爱,独独没有——魄力。
而她,又何尝不是个孩子?
两个孩子如何抵抗一个在沙场中出生入死,在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便将朝堂掌握在手的成熟男人?
朝廷仍然地在恣烈一党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呈现一派谨慎的平静,恣烈并没有为难泠凤,也没有为难皇上,但是对宫禁却越发加紧,皇上身边的太监已经全部换成了恣烈的人,不过留了个刘权给他,皇上一举一动皆要通过恣烈手下的监视,连皇上要上皇后宫与泠凤共寝,也须报请恣烈同意!
于是皇上再也没有能与泠凤共寝过,而在皇上不在元坤宫的日日夜夜,泠凤的床上却睡着另一个男人。
这件事不再是秘密,而是一件有辱皇室的宫廷丑闻。
“你打算怎么办?”封太妃严厉注视着面前的年轻黄袍女子:“身为皇后,公然让一个外臣进出皇后宫,此事让祖宗蒙羞!”
泠凤面色苍白,嘴抿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倔强,她的头昂得高高地,一言不发。
“皇后娘娘!”
“封太妃,你越矩了。”泠凤冷冷地道。
“臣妾确实越矩了,但是臣妾犯的是小错,皇后娘娘呢?”封太妃满头白发,毫不畏惧地盯着后宫首位:“皇后若觉得臣妾说得不对,可以将臣妾打入冷宫,但是,这之前,臣妾想问娘娘,究竟将一个外臣带入后宫,是否有违祖宗家法?”
“人并不是本宫带进来的。这一点,封太妃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错,但是当那狗贼进入元坤宫,皇后便当力拒,以死相抗!”封太妃言之诤诤。
“本宫为什么要死?”泠凤想都不想直接驳回:“父母生我不易,本宫为何要为此事而死?此事并不是本宫的错!”
封太妃大怒,狠狠一顿龙头拐沉香拐:“女子贞洁如命,皇后娘娘!”
“封太妃!本宫请你暂摄后宫,不是请你来对本宫指指点点!”
“皇后娘娘!你是一宫表率,强贼要辱你之时,你就该自绝,而不是这般贪生!”
两人相持不下,正僵持间,外面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什么事这般杂吵?”惊得一室宫女们面面相觑,哪来的男人!
殿外,缓缓走进一个人,黑色长袍白貂皮护领,衣摆下角,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虎头,帽上一颗大如鸽卵的红宝石,华贵的行头,堪比皇帝,他傲然站在封太妃的殿门前,健壮的身子几乎把所有的太阳光都挡在了门外,宽阔的会客殿突然显得狭窄了几分,封太妃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当是谁这么大胆放肆,原来是将军大人!不知将军闯进后宫有何贵干!”
“自然是来找人的。”恣烈冷眼瞥了她一眼,道:“怎么,封太妃想要逼宫?”
“老身不似那般无耻、夺权乱政之人!老身只不过为宫闱内则与皇后娘娘起了些争执!”封太妃面对恣烈凌厉目光毫不畏缩,让泠凤有些惊讶,一头的白发衬得她的眼睛冰凉如雪:“大将军在朝廷之上掌控了皇上还不够,怎么,还把手也伸进女人家的后宫里来了?好闲情逸志啊!”
泠凤见到恣烈,皱眉不已,本来情势就乱,他一来更乱了,看着一脸煞气的恣烈,再看看虽老犹怒的封太妃,猛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恣烈来到她身边,不顾封太妃的怒火,将手搭在泠凤肩上,泠凤心一凉,这下完了,一斜身,避开他的手,恣烈恼怒更将她揽到怀中,挑衅地对上封太妃的怒目。
“封太妃,你老人家服侍先帝,如今也该累了吧?不如开春冰雪消融之时,去哪里休养一番。”恣烈淡淡地道。
封太妃怎么会不明白恣烈言下的放逐之意?
“封太妃年纪大了,不堪劳顿,还是在宫中安养为宜。”泠凤开口。
“听到了吗,乱贼!我只听从皇后命令,你这个乱贼怎么敢命令我!”封太妃厉声道:“你蛊惑皇上,把持朝政,****后宫……”
“封太妃!”泠凤动怒了:“不许胡说!”
有些话,大家知道就好,捅了出来,有什么好处,徒惹大祸。
“哈哈哈!”封太妃仰天长笑:“不许胡说?宫中有些话,皇后娘娘想必不是没有听过吧?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元坤宫,灯不灭,帝不至,床不空!”
皇帝不来,皇后的床上却也并不寂寞,这是指泠凤通奸恣烈,泠凤冷冷地道:“封太妃助本宫执掌后宫,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就该将此人打死才是!”
“皇后娘娘的手段够狠也够高,不过臣妾向来不杀说真话之人。”封太妃冷笑道:“怎么,大将军,心疼了?”
恣烈大怒,眼睛微微眯起,开始蓄积杀气,他决不容许有人怂恿或是妄图对泠凤不利,这样的老东西,该杀!
封太妃本与泠凤关系不错,直到新年时节,还为泠凤出了一口气,但是封太妃嫉恶如仇,自从知道恣烈夜夜歇宿皇后宫后,对泠凤是恨不得杀而除之,她恨泠凤败家皇家清誉,更恨泠凤遭到玷污,却还不知自裁,女子贞洁远比命重,难道皇后不明白?!
泠凤对恣烈眼中的杀气再明白不过,虽然封太妃现在对自己这般鄙视嫌恶,但是她仍然敬佩封太妃的为人,封太妃在掌理后宫的期间,并不曾趁机为自己谋福利,而且处理事情果断明快,可算得上一个得力助手,恣烈的目光阴冷,封太妃却怒目相对,显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军,封太妃看来有些累了,我们走吧,从今天起,后宫一应事务本宫亲自处理,不再有劳封太妃了,”泠凤伸手拉住恣烈的手,按下恣烈的手中蓄积的杀意,对着封太妃开口道,声音之中显得甚是和气:“封太妃,今日您有些心情不太愉快,好好休息吧,来人,好好伺候封太妃,封太妃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宫唯你们是问!”
这话明着是警告宫中服侍之人,实则是警告恣烈不得胡来,恣烈岂不知她的心意,既然她这么护着封太妃,那么一个老东西,他也不必急着下手,对泠凤一笑,温言道:“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干什么?”
泠凤道:“闲来无事,走走。”
自从看穿了恣烈的手段,她便不再上朝,一来让皇上看到她与恣烈当朝说话,相当于在皇上伤口撒盐,二来文崈山已经如她所愿地出京巡游天下,若中一切顺利,当可以助她一臂之力,在朝上的意义已经不大,再说现在朝中的大臣都已经是恣烈的人了。
恣烈牵着泠凤的手向外走去,封太妃眼看着两人竟公然这般无耻,气得全身发抖,连连骂道:“无耻之尤!”
泠凤不理,一心快步离去,心知以封太妃的脾气,断不会就此罢休,突然听得一声:“先帝呀,臣妾为您尽忠了!”
愕然回头,一柄乌沉沉的龙头拐当头向她击来!封太妃眦目咬牙,形容可怕!
“啊!”泠凤一声尖叫,恣烈大怒,伸手将泠凤护到身后,反手将龙拐握住向里一带,乌木拐沉重,所带之力自然既迅又大,封太妃年纪已大,身不由已地顺着拐杖的方向跌倒下去,头撞到地上,“咚”地一声闷响,血流满地,“封太妃!”泠凤尖叫一声扑上去:“来人哪,快!太医!”
她抱住封太妃,封太妃面色死白,微微睁开眼,喘息片刻,眼睛缓缓睁开来,额头一片血肉模糊,鲜血不住地汩汩而出,这当口,外面的宫人已经冲进来,孙琳见状,飞快地自香炉中抓起一把香灰敷在伤口,可是血流太急,转眼便将香灰冲走,“皇后,不要忙了,我有话对你说。你低下头来。”封太妃抓住泠凤的手,感觉体内的气力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泠凤见她竟是要交代后事一般,忍不住哭道:“不会的,封太妃,你会没事的!我已经让人去叫太医了!”
“来不及啦,皇后,你听我说……”封太妃把泠凤的手拉下来,示意她低下头,泠凤直把耳朵贴到她嘴旁,才听得见她说话:“你的处境,我是知道的……只是各自为君……现在我已经无愧于先帝,你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封太妃的声音越来越小,额头的血不住地涌出,将泠凤一身金碧辉煌的凤袍染成一片触目的血红,泠凤收回按在额头的血,手上湿淋淋的血不住地往下滴,提醒着她,封太妃因她而死,“是我害了封太妃!是我!”泠凤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眼前,不住地自语:“封太妃,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她突然伏在封太妃尸身上失声痛哭,哭皇上的薄幸,哭恣烈的暴烈,哭死去的封太妃,更哭自己的遭遇!
恣烈紧皱着眉头看着痛哭的泠凤,心揪成一团,他原本力大无比,看到拐杖向泠凤击来,怒火之下,更不查,以致用大了些力,没想到竟这样致封太妃而死,封太君死不死,他是一点不放在心上的,但看到泠凤这样伤心,不由得又心疼,又懊恼,只要她不哭,只要别难过,他哪怕再容封太君多活个几年都可以!眼下,他只怕这个傻女人因此而自责。
太医来时,太妃已经无救,只得命人收拾着,从慈和宫抬了出去,按宫规入殓。
“此事是个意外,怪不得你,也怪不得我,是她先动的手。”恣烈道:“若是你觉得是我杀了她,我反正杀人无数,早就不在乎多加一条人命,可是你要明白,这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若不是我与你纠缠不清,封太妃会有今日之事?”泠凤遥遥望着突然变了色的天空,心情如积云欲堕,冷笑道:“如今我与你这般公然出双入对,宫中上下哪一个是没有长眼睛的?封太妃不过是胆子大了些,敢直言不诲而已。虽然你不是存心杀她,她却千真万确因我而死!”
“你这个女人!”恣烈也动了火,一把揽住她,把她拥入怀中:“那她是我杀的!你不要再纠缠这事上!你以为你是圣人吗?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泠凤不答,咬着下唇,心里无限凄楚,身子已经不洁,皇上与自己形同陌路,如今封太妃又死了,封太妃也不失为自己的知己,这一死,从今往后,谁能从她肩上分去一些重担?
天边飞过一只孤鸿,盘旋天空久久不去,不知何去何从,突然一声哀鸣,却不知叫与谁听。恣烈深深地将她搂在怀里,当初第一眼见到她时,就要定了她,如今,果然美人在怀,只是前途还有多少路要走?
“这一次是我不好,但是我当时也没想置她于死地,是我失手,到时厚葬了她,并且将她与先帝同葬便是,这也是一种殊荣了,你看可好?”恣烈从来没有这般低声下气过,可是她的目光太过悲伤,他宁可自己身上割上一百刀,也不愿意她流一滴泪,他不住地提出解决方案,只求她不要这么难过。
泠凤默默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恣烈,江山对你而言,真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我要与你一同归隐,你都不愿意?”泠凤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她献出了自己的身子,想得个痛快,可是他要了她的身,却仍然不肯放手,她有些迷惑了,如果当初他要她,只是为了美色,那么这么久下,也该平淡了吧?
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可是他似乎有洁癖,对那些女人沾也不沾身,相反对她的身体似乎永不餍足,对她一天比一天好,她不是傻瓜,她知道,只怕这个恣烈对她确实迷恋住了,可是,仅限于迷恋,因为在江山与美人间,他知道首选哪一个。
恣烈看着她,眼中有一种情绪她看不透:“我说过,江山,美人,我都要!”
泠凤蓦地放下抓在他衣服上的手,就要转身离去,恣烈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轻道:“我要江山,有了江山,我才能让你当上世界上最尊贵的女子,让你享用到天下最好的东西!”
“可是我都不要。我只求一个心安。”泠凤透过泪眼看他:“我对不起皇上,我也不管了,只要你能带我走,我可以忘记一切,从此成为你的人!如果不走,就算你得了天下又怎么样?我的心永远不会安宁,因为这个皇宫里,有关于和皇上太多的回忆,还有关于先帝的,太妃的无数回忆!”
“时间一到,我会让这一切从你面前消失!”恣烈握住她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她的手有些凉了,不让她站在窗前吹冷风,手一挥,将窗关上,关住外面的寒风:“给我时间。也给你自己时间。不想这些了,你闻,有没有闻到寒梅香?这是我命人特意在殿后栽的梅林,又命他们折了一些进来,室内暖气一熏,梅香隐隐,便如身在梅林一般,你喜欢雅致的东西,我这样布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