恣烈向来心思深沉,那一声哼必然是心中有了不满。
“拓山这个家伙,进了京这么久,脾气还是这么着,还当这里是沙场,由得他胡来?满口胡说的什么?”恣烈皱了皱眉,对来人道:“传我的话,命拓山马上来见我!”
泠凤听在耳中,面上不动声色。
为上者,最忌被部下拿从前如何救过自己的事来说事,而这个拓山看来是违反这规矩了那么说,恣烈与他的部下有了分歧了?泠凤心思电转,面上不露端倪,恣烈之所以拿在不到数月时间就一手掌控朝廷和皇帝,除了他本人卓越的军事与政治才能外,最密不可分的就是这些忠实部下,如果没有了这些部下,那么便如虎失獠牙,虽然还能致人于死地,却已经有了可趁之机,值得一试。
心里所想的是战斗之事,面上她仍旧平和欢乐,这一曲“秦宫燕乐舞”,乐伎舞得圆转如意,飞舞间,脚铃叮铛,手鼓沙啷,真是“本上天上学仙曲,讵料凡间奉人皇”,泠凤看得眉飞色舞,要说恣烈当权有什么好处,那便是让她过得分外适意随心,原本按宫规,宫中的妃嫔但凡有孕,为了“正其音,矩形行”必须听雅乐,以确保怀中的孩子有高尚的品德与美好的颜容,所谓的雅乐,以编钟、鼓、磬等高级宫庭乐器奏出的冗长而拖沓的大乐,孕妇本来就容易疲倦,哪经得起这么催眠一般的曲子?往往不到片刻就昏然欲睡,偏偏听雅乐还要求听的人襟危正坐,去心中一切杂念,当然更不许睡觉,对孕妇来说真是一种不小的折磨。
而这曲秦宫燕乐舞,却是轻松随意,自然奔放又不失雅韵,对泠凤来说实在是种享受,对那些宫中保守的老嬷嬷们来说,却是一种淫乐,说是会让腹中的胎儿将来品德淫秩,她也知道,若非有恣烈的强硬手段无人敢质疑,现在她听这首舞乐,恐怕会引来不少保守的老古董的反对,而皇上一向是忠实的宫规的履行者。
“想什么呢?喜欢吗?你要是喜欢,我命人进宫教教这些女乐更奇特的舞,外邦的也有,上次我看到一种舞,好像是西番之地传来,叫天魔舞,甚是激烈有劲,而且也极是风情。”恣烈打发走来报信之人,见泠凤看舞看得甚是开心,笑道。
“真奇怪,我听说男人不是最不喜欢女人看这种舞吗?说是怕看了后,移了性情。”泠凤好奇地问。
“若是女人移了性情,必是男人自己不好,抓不住女人的心,与看舞有什么关系?”恣烈眉一挑,说不出的飞扬自信,一群绮香女人堆中,他高坐其上,毫无颓唐之色,却平添几分俊气。
“刚才什么事,我看你的面色不太好?”泠凤趁机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拓山这家伙有些恃宠生骄了,看来我太纵容这些部下。”他淡淡地道。
“是该小心些,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泠凤道,说罢,便不再说话,专心欣赏乐舞,好像刚才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说过后,她自己都不知道刚才说了些什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话本用以比喻百姓与君王的关系,不过恣烈是由部下为他打拼出来的局面,用来比喻部下和他的关系,也并不妥,恣烈哼地冷嗤了一声:“我倒要看看谁有那个本事兴风作浪!”
这里观舞正是随兴皆乐时,那边文府已经闹开了锅,文家大夫人带着公子回了娘家!
那天文崈山回到府里后,作了一些努力,向程以芊道了歉,程以芊不冷不淡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文崈山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妻子不过是一时气恼才说的气话时,谁知程以芊作了柔情之态,引得文崈山在自己房中过夜,灌醉了文崈山,用事先准备好的休书,让大醉中的文崈山按下了鲜红的指印,次日文崈山下朝归来,却得到大夫人回娘家的消息,初时不以为然,以为不过是回娘家走走就回,谁知到得晚间仍不回,派人去接,却得到冷冰冰的回答:“我已经与你家老爷绝婚了,从此不得再称呼我为大夫人。”这才大惊,又在房中找到了压在枕头下的休书,只气得手脚发颤,当夜上门理论,程以芊的父亲出来见客,对他客气有加,开口便称呼他为“大人”,翁婿之情荡然无存,好容易请得程以芊出来后,没等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程以芊便冷冷淡淡地道:“今天我出来,也是为了和你作一个了结,今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路。孩子我不会放在文府,谁知你将来会不会耳朵一软,听了孩子后娘娘的话,让我的孩子沦为可怜儿?他就由我抚养到十五岁,到时再送你家。”
“简直岂有此理,她居然就这样说走就走?哪一个女人为了丈夫一时的误会而回娘家的?她可倒好,不但自己走了,还把孩子也带走了!”文崈山对着泠凤大怒,没想到程以芊这一次竟会决然至此。
“大哥,你不明白她,你们夫妻十年,你仍然不明白她,女人的心你从来不了解过。她不在意你是不是纳宠,是不是还疼她,她在意的是你的心,而你的心,明显已经不在她身上,那么她还留着干什么?”见文崈山仍是不明白,泠凤心下知道,想让男人懂女人的心,怕是比登天还难,便改口安慰道:“这样一个不念旧情的女子,你还留在身边做什么?凭大哥的家世人品还怕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子?既然如今休离已成定局,不如放手罢。而且你现在还不能去骂她,孩子在她的手里呢,母亲是孩子的主心骨,你要是惹怒了她,将来她教养得孩子不认你这个父亲,文家的骨血可就外流了。”
文崈山不是吃素的,看着泠凤的眼睛道:“小妹你老实告诉我,她敢带走我的儿子,是不是经过你的许可?”
泠凤知道大哥的精明不在自己之下,慨然道:“我是许可的!”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文崈山低吼道,愤怒无比:“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哥哥的?”
“哼!”本不说话的恣烈突然一声警告的冷哼,眼如利电,唰地一声,一样亮着冷光的东西横在文崈山面前,细细一看,却是一把裁纸金刀,他不喜欢有人对着泠凤这般无礼训斥,哪怕是她的哥哥也一样!
这一招极富挑战意味的刀剑之见,让文崈山与泠凤倏地变了脸,文崈山不敢置信这个他一直护着的小妹,竟然这个恣烈是准备与他挑翻了脸
“恣烈,你干什么!”泠凤一看不好,不等文崈山说话,飞快地拔起金刀,远远地抛开,一回头,却见文崈山深深地望着她:“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所谓的夫妻同心吧?”
“大哥!”泠凤惊叫道。
“不要说了!”文崈山寒笑道:“好妹妹,果然是我的好妹妹!皇后娘娘,臣告辞了!”
他起身拂袖而去,“大哥!”泠凤见文崈山真的大怒,上前便要扯他,恣烈手一拉,把她拉到身边,在她的耳边,用低到正好能让文崈山听到的声音道:“好了,戏作过头就不好了!”
文崈山走到门口的身形晃了晃,接着毫不回头地大步离去,等到他走远了,恣烈才放开拑制泠凤的手,泠凤气得大叫:“恣烈你这什么意思!你这是挑拨我和我大哥吗?你明知我对我的哥哥们是很在意的!”
“凤儿,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昨日对你大嫂那样说话,当然是站在你大嫂那边,那么今天这一幕自然对你大哥演戏,反正你大哥总归要明白的,我不想让你再被你大哥骂。”恣烈挠挠她的后颈,笑得无辜又亲昵:“我的凤儿,谁敢对她大呼小叫的,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就算是你哥哥也一样!”
泠凤气得有苦难言,本来想两边将事情压下,让这一场家庭风波迅速归于无形,谁知这么一闹,大哥误会了自己,更对自己已经开始寒心?如今恣烈对自己的宠爱,与这些日子以来,她装出的柔顺已经让三位哥哥颇有微辞了,这个时候再得罪大哥,她简直无法想像后果会如何?当皇后不是只要会处理后宫就可以的,在朝中的权势也是一种极大的因素,失去了娘家的支持,她不过是落了翅的凤凰,无力回天!
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恣烈每次在她与哥哥们相见时,一定要守在一边,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
恣烈含笑着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看着他的小毒蛇不住地翻卷辗转,无毒无处使,最后,也许是怕她太生气,影响到身子,他拍拍她的肩,一把把她拉到腿上来,笑道:“放心吧,这不是过你们的家务事,他现在气,将来看到我们两个吵架,或是看到我死的那一天,他就什么都想通了!”
“死的那一天?”泠凤惊道:“你什么意思?”
“像我这样的坏人,怎么可能长命百岁?”恣烈长笑一声:“这不正是你们的希望?”
泠凤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样的男人,这样狂霸的男人,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前途有这样灰暗的定论?他知道了什么?可是任她百般如何寻找他脸上的破绽,他也只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
恣烈打猎回来后不久,雷云开便命人送来一条蛇皮腰带,那腰带竟然是用完整的真蛇皮制成,全身远一处伤口!连腹部都完整如初!黑金色彩相嵌,扣带处,是一只狰狞的蛇头!那蛇牙竟然还向外呲着,只是这蛇牙已经被换成了白玉,看着略少几分可怖之感,那蛇皮色泽油亮滋润,腰带内部暗含机关,用层层铁铆接成,灵活得不像腰带,而像一只真正的蛇,所以那腰带便如一条活蛇一般盘踞在他的腰间,黑宝石镶嵌的眼睛在光下闪溢七彩,美极,丽极,也诡极,两只黑眼美丽而凶狠地瞪着任何一个敢于和它对视的人,泠凤每次看到那打腰带,心里都不舒服,因为总觉得这蛇象征着什么。
泠凤不喜欢这蛇,恣烈却偏爱这条宽蛇皮带,这条蛇也确实将他黑暗而冷傲霸气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恣烈知道义父送这条蛇皮带,目的是提醒自己莫忘了当初在猎场上的“七寸论”,当然不会忘,他怎么可能忘记?日日对着凤儿那双美丽而含着黑暗的眼,他总是笑得最开心!
恣烈对这条蛇皮带的爱护达到了让泠凤感觉有些怪异的地步,每天回来,必然先将蛇皮带解下,挂在他随时见得到的地方,有时是窗前,有时是床前,金环蛇柔软的皮甲像一圈嵌着黄金的玄铁,让泠凤很有些不适。
“你的皮带玉带这么多,为什么一定要这条皮带?看着怪疹人的。”泠凤看着那皮带道。
“因为这皮带,像极了一个人。”恣烈笑道,逗弄了一下蛇头,蛇带身动,引得泠凤很快避开眼。
已经到了初夏,泠凤这天半夜口渴,从梦中醒来,正欲开口叫人,冷不妨看到床前一条在夜风中随风舞动的蛇影,在黑暗中,那蛇眼竟闪着绿光!
“啊!”一声尖叫声冲破层层宫帏,黑暗中的皇宫瞬间惊醒不安!
“凤儿!凤儿!”恣烈每一时间醒来,搂住泠凤:“出什么事了,不要怕!”
“有蛇呀!蛇!”泠凤指着犹在黑暗中摇摆不住的蛇:“快来人哪!”
黑暗中,那蛇尤其像真的,连尾巴都能地灵活地摆动,恣烈眼疾手快,顺手将那蛇带一挥,远远地抛出帐外,不住地拍着她,安慰道:“好了,没有了!没有蛇了!”
泠凤这才想起那只是一条蛇皮带,方才安静下来,却觉得肚中一阵阵地绞痛起来,“唔!”一声痛叫,腰便弯了下来,“传太医!”恣烈厉声叫道,抓住泠凤的手,渡去一股真气,护住她的心脉,知道她是吓到了,只气得不住地骂自己:“我这个混蛋,竟然出这样的疏忽!快!太医!”
好在泠凤这怀中的胎儿实在是命大,仍是虚惊一场,恣烈喂泠凤喝下了定神安胎药后,慢慢哄她睡下,泠凤经此一场惊吓,身子软得很,很快便再次睡了过去,将要沉入睡梦时,隐隐约约听见恣烈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傻凤儿呀,它就是你呀,怕什么呢!”
“他”?他是谁?泠凤只来得及疑惑了这么一下,便沉沉睡去。
恣烈对旧部下的纵容已经到了极限,这一次拓山当众揭短的事,惹得恣烈很是不快,便以整肃军风为名,将拓山发去了南疆继续开疆拓土,拓山于是很快起行,这倒也不误了他的名字“拓山”,拓山一走,带走了大部分的精锐部队,京城恣烈的臂膀一下子去之四五,文崈凯看在心中暗喜,加紧训练手下兵士,朝中的风向,不知从何时起,暗暗起了转变,不久后,便到了万寿节,是皇上的生辰了,虽是一个落魄帝王,可是这一天收到的礼物却也并不寒碜,足够维持一个皇帝的面子。
这一天,按理,当是泠凤一早给皇上请安,然后帝后一同接受臣民们的朝拜,今年,却只有皇上一个人坐在金銮舆上,孤零零地接受臣子的祝贺,然后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有名有实的皇上,将要去广安寺,烧香祈福,自从皇后在广安寺为他祈福成功后,每年来广安寺便成了皇帝必然的功课。
金銮舆行至东大街,正是人群最密集之所在,皇上从坐在金舆之上,向着连连挥手,虽是经历了幽禁岁月,但是他脸上却并不消沉,反而多出了几分沉淀的稳重,他长得本就俊雅无俦,一双斜长而清亮的双眼勾魂摄魄,引得无数年青姑娘竞相红了脸,他冲着百姓挥了挥手,风度无边,似乎,头上有了一圈光圈,一袭明黄的龙袍将他衬得越发面色白皙,风流倜傥。
“吾皇万岁!”不知谁先发出这一声,百姓们前呼后拥着跪倒一地:“吾皇万岁!”
就在这一片拥呼声中,从人群中突然蹿出十几个黑影,如一只只宠大的黑鹰,踩着人群,凌空电射向金舆,目标所向,厉声喝:“昏君!纳命来!”
刹那间,寒光闪闪,刀剑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