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抹红,代表着鲜血,还代表着一刀两断。
恣烈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抹艳红在一阵狂风中消失。
回到酒宴中,酒席继续进行。
“我敬众位卿家一杯,共祝小皇子满月,也祝众位卿家家和事兴,万事美满。希望明日云开日出,天下太平。”泠凤话中有话,其中有知道这话意思的便心下了然,共同举杯相庆,泠凤望着杯中酒,若是这酒能麻痹一些自己的痛苦,何妨多来几杯,喝吧,喝了也许一会就不会那么痛苦!
袖子一掩,她正要一饮而尽,突然一只大手伸来,轻巧地将她的金尊夺了去:“皇后娘娘刚出月,饮酒不利于玉体康和,这杯酒,请让臣代饮。娘娘喝这个吧。”
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被塞到她的手中。
为什么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对自己这样体贴?!
一阵气苦堵上心头,她忘了他本不知道今日的事,愤然一手把他手里的酒打碎:“够了!你何必这样假惺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内疚?你这个……你这个……”她说不出话,她有无数的话堵在心头,却一句也不能说!
“……”
一瞬间,宴上无声,文崈山兄弟飞快对视一眼,缩手在袖中,那里,有一枚信号弹,只要现在情形不对,他们随时发射信号弹,将起事的时间提前,只是那样计划必然受影响,文崈山出面劝和道:“大将军此言有理,娘娘确实不适合喝酒,将军也是为娘娘凤体着想,娘娘又何必恼怒?今日是小皇子的满月酒,万不可因为小性子误了大事!”
泠凤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软了面色,正要想法子把场面圆过去,恣烈便说话了。
“怎么了?喝牛乳喝怕了?乖,太医说你的身子适合喝牛乳,牛乳很补的,虽然喝怕了,不过还是得喝呀,你最近瘦了一些,等你身体好了,不喝就不喝也罢了,现在可得继续喝。”他没有生气,只是有一些迷惑,缓缓地解释给她听,眼中没有气怒,只有怜惜。
牛乳,平民是喝不上的,这个时代没有奶牛,只有用来耕田和拉车的牛,所以牛乳是用来给小牛们喝的,人是喝不上的,是稀罕尊贵的东西,只是王公贵族才能养得起专供取奶的牛,恣烈见泠凤的生产时耗费过多的精力,是以命人养了许多专门取奶的牛在御厩中,每天几乎把奶当成水给泠凤喝。
泠凤迅速冷静下来,两位哥哥目光灼灼地看向这里,这个时候失了理智,关系重大,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巧笑倩兮,就着这个台阶下了台,半恼半怨:“今天好容易孩子满月酒我能出来透透气,你还让我喝牛乳,我又不是小牛!”
恣烈笑道:“你当然不是小牛,你是凤,一个是天上飞,一个是地下跑,一个是美凤,一个是蠢牛,如何能相提并论?”
说罢,举起杯中酒,对泠凤一示意:“这酒,请让微臣代娘娘敬众位大臣。”
“哈哈哈!”众人大笑而过,方才紧张气氛一扫而空,泠凤却没有一点松口气的轻松,恣烈越体贴,她就越难过,伤心处如钝刀割心肉,一点点地血漫延在户外的冰天雪地里,冷而痛僵。
小沧玺的满月酒场面盛大,在广安寺还特请高僧为小沧玺作法祈福,这一天,泠凤命人送了他的贴身衣物与小沧玺的一撮胎发代表小沧玺入了佛门,作了佛前寄名弟子,法名“忘机”,以求佛祖保佑,宫中送了五百斤香油,一千斤米作为小沧玺的供奉,广安寺作为回报,送了一个香木小磐,一张高僧亲自开光的护身符,一套出家百衲服,一全套金制长命锁、锁命枷,锁命橑,作为小沧玺的入门礼;文崈山与文崈凯两兄弟虽然对这个小皇子诸多不满与尴尬,但毕竟是妹妹所生之子,还是送了丰厚的礼品,其他各大臣,不管有无参与今日的变革,或是真心,或是敷衍,也都送了礼,各王妃与诰命们自然也都有礼物相送,酒宴上一片热闹欢腾,美酒玉杯,户外却是一片风狂雪骤,如兵戈相攻,如天地怒吼。
献舞,献物,献技,笙歌燕舞,觚筹交错,君臣似乎都沉醉在这美酒佳肴中,渐渐的,不知什么时候,泠凤敏锐地感觉到场上的气氛开始转变,一些大臣开始频频擦汗,大殿内虽然温暖却还没有到让人流汗的地步,恣烈含笑道:“怎么,今日的火道烧得太热了?”
一句话问得文崈山心下也有些打鼓,忙笑道:“沧玺小皇子的满月酒热闹至此!真是贵气蒸腾,我们这些凡人哪里承受得起?”
他也算机灵,一句话便把几位起事大臣的诸般不妥掩过了,还讨了个大彩头,这话甚是吉利,恣烈开怀大笑:“哈哈哈!这话我爱听!”
泠凤轻轻站起身对恣烈道:“我觉得这儿有些吵了,扶我到后边休息一下吧。”
“好。”恣烈扶起她:“乐意效劳。”
来到大殿后的临时憩殿,泠凤道:“刚才又是锣又是鼓的,闹得人头疼,我们还是自己在这里清静一下好了。”
“累不累?”恣烈坐在她身边,拥住了她。
“还好,你呢?”
“我的儿子满月,我为什么要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凤儿,这是我和你的儿子,有了他,我这才真切感觉到你就在我的身边,是我的女人!”恣烈炽热的目光在泠凤浓妆了的脸上梭巡,浓妆下,看不出她的面色早已经是一片苍白!
“而你,你是我的男人。”泠凤抬眼幽幽望着他:“自从认识了你,我才明白什么叫‘一生一世’,恣烈,我说我如今的心中只有你,你信不信?”
“信!”他的眼睛热情洋溢:“凤儿的话,我都信。”
她把脸埋进他的袍服中,一低头,那一只蛇眼正对着她的眼睛闪着黑暗的冷光,那目光阴冷而毒辣,她突然想起一句话“最毒妇人心”,这蛇是在笑她吗?她还曾经为这蛇吓倒过,如今,这蛇恐怕也比不上她的毒心,究竟谁才是世间最毒之物?是她,还是他?
今生有泪,留待余生细细品,如今且共狂风击一搏!
“现在好容易没有旁人,恣烈,让我们为今日的孩子的满月之席饮一杯吧!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好像还没有喝过交杯酒呢。”泠凤抬起头来,已经是笑颜如花,看不出任何不妥,桌上已经放着一壶酒,泠凤上前执起酒壶倒了两杯:“你不让我喝,我就不喝,我拿着沾沾唇还不成么!”
他静静地看着她往酒杯注入两杯泛着绿光的酒液,香醉迷人,她随意取了一杯给他,笑道:“愣什么呢?为什么不接?”
他接过酒杯,若有所思地晃了晃,又闻了闻:“好香!”
“无色无味,饮之即毙”,这酒,自然好香,没有异味,她心下惨然,面上却是灿然无比地一笑:“这是宫中最好的‘醉仙七日’,当然是好。”说着,一伸皓臂,绕过他的手,冲他得意地道:“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喝交杯酒!”
“如你所愿!”恣烈逆眉一挑,双臂相绕,纠缠着的衣衫红黑相间,华美灿灿,美人如花笑举杯,当此情景,谁能说一个“不”字?眼看着他将杯举到唇边,却又放下来:“我突然想见见孩子。”
她有些意外,却更有些不该有的喜悦,忽略心中的矛盾,微微一笑放下了手,唤道:“嬷嬷,将小皇子抱进来!”
嬷嬷将孩子抱进来,孙琳尾随在后,面色一如既往的恭敬,但是看向泠凤的那一眼,却有着深深的忧心,眉间这一抹忧虑让他清秀的脸有了一丝阴郁的黯淡:“娘娘,将军在外面也喝了不少酒,依奴才看,这酒还是不要喝了,一会儿将军还要到外面去应付百官!”
泠凤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恣烈朗声笑道:“孙琳你倒也忠心,不过就你们娘娘这一小盅酒就想让本将军醉倒,只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不必说了,孩子抱过来!”
他接过孩子,逗了逗孩子小嘴,孩子咂咂嘴,乌溜溜的眼睛四下地探看:“诶!诶!”地小声嘀咕着,恣烈任由他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笑道:“这孩子的眼睛像极了你,灵动得像要滴出水来。”将孩子放到脸边磨了一磨:“小家伙,你娘娘生你不易,你将来要是不孝敬你娘,瞧爹不把你揍得满地爬!”
泠凤嗔道:“他现在哪知道这个,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小子,天下多着呢,哪能现在就预防到?”
“有我在,他敢!我说让他孝顺,他就必须孝顺!”恣烈眉一挑,无限傲然在眉眼间迸发,全身蟒袍蛇带,恰似天下真龙天子:“天下间还没有我恣烈办不到的事!”
就是神仙也有办不到的事,何况是人,泠凤心下轻叹,顺手端起酒放在唇边轻轻地嗅,“最是无忧属杜康,十斗穿肠便忘伤”,酒若是能让一切回到从未发生多好?只可惜,酒只能乱人心神,迷人本性,却无法大力回春,无法让一切该发生的事不再发生,就好像,这杯酒,始终要落肚一般。
小沧玺在恣烈的心情呵爱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婴儿的笑声,甚是可爱,泠凤只觉得一阵阵的苦楚难当,这一景,只怕从此要永别!
“儿子呀,今天你满月啦!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乖乖地听你娘的话,你要是敢让你娘伤心,你爹我一定把你拉下马上狠狠地打!好了,下去吧。都下去。”说罢,他挥挥手示意孙琳与嬷嬷都退下,眼角犹是满满的笑意,看着嬷嬷将小沧玺抱出门,他回过头来,笑道:“这孩子脾气不知道像谁,不过长得有几分像你,也好,像我就太粗了些,男儿虽然要有气概,不过也少不了风雅之气,来吧,现在来喝我们自己的酒。”
端起杯来,就要一饮而尽,泠凤一把挽住他的手,媚眼如丝:“交杯酒——”
他一愣,随后长笑道:“好,交杯酒!”
酒杯轻轻一碰,两避又是交绕过彼此的手,凤与蟒相对,她与他相视,她道:“只愿此刻年年有,不要相思到白头。干!”
“但存一线精魄魂,定不负卿长望眼。干!”他应道。
她突然开怀一笑,想要抛开尘世的一切,只与他相守终生!毫不犹豫地一仰脖,就把酒杯往嘴里倒!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用力握住她的手,眼中明暗不定,似是愤怒,又似是欣喜:“你忘了我说过你不能喝酒!”
说罢,他仰脖,饮下了自已杯中酒,然后扯过她的手,就她的手中,把她的那一杯也饮了下去!
“你的份,我代你喝了。”他舔舔嘴角的酒液:“味道不错。”
“恣烈……”脑中瞬间有一根线崩断,她开始声音颤抖:“恣烈!”
“嗯?你怎么了?”他笑问道,突然全身如巨捶重击一般,突然往下滑落:“啊!”
“恣烈……”她失神地站在原地,想不起要避开防止他可能的反抗:“恣烈……”
“这酒有毒。”他的面色开始发青,四肢已经不听使,软绵绵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对我下毒?”
“是……”她突然眼泪再也抑止不住,滑落了第一颗,然后如崩溃的堤坝,一泄不可收拾,她的声音颤抖,她的身体开始无力:“我不能不下,恣烈,你一直都是要杀你的!一直……一直……都是要杀你的……”
“原来我做了这么多,我以为对你的爱护远远超过了那个没用的皇帝,可是你居然还是忘不了他,为了他,宁愿宁手断送原可以让你更加幸福快乐的将来!”
“不!”泠凤努力让声音清晰:“我早就不爱他了!可是他是皇帝!你明白吗?如果你愿意跟我走,那么我何必还在乎他!可是你不肯放手不属于你的天下,而我做不到与你心安理得地享受先帝交付我的东西,恣烈,原本我们可以很幸福地在另一个地方,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可是你利欲熏心,你不肯放手,恣烈,对不起,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你就把天下还给他吧!”
“为了这一天,你计划了多久?”恣烈的声音开始模糊,他虽然身体极好,这样饮之立毙的药竟然没有让他马上死亡,可是那也只能让他多撑片刻,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泠凤,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怒。
“很久很久以前,从差不多半年前。”泠凤想到在他爱护自己之时,自己却在谋算着如何杀他,转过身没有勇气对眘他的眼睛,脚一软,委落在地,泪眼迷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恣烈,就是因为下了决心杀你,所以我生下了沧玺,因为只有这一天,你的部下才会聚集在这里,方便起事,对不起……对不起!”
“方便起事,方便让你们一网打尽吗?”他冷笑,声音开始低了下去。
“恣烈,你恨我吧,若有来世,我愿意作你的奴婢,一辈子服侍你,来赎我今生的罪!”
“少来今生来世的,谁知道有没有今生来世!”他冷冷地看着她:“最毒妇人心,义父果然没说错!啊!”
毒药开始发作,他的腹中一阵绞痛,不由得痛哼一声,冷笑道:“你以为这毒药杀得了我!”
泠凤眼一闭,缓缓自大约桌幔覆盖下的桌背抽出一柄锋锐长剑:“我知道这毒药或许杀不了你,可是如果加上我这一剑……”
“好,干得好,果然是思虑周详,我是不是该叫好?”血已经自他的嘴角开始流出,毒药侵蚀了他的神经,他依旧不倒地,只是倚着床腿坐着,手无力地摊开在地面,看着她手上的剑,他没有慌张,只是眼中的黑暗更浓了一分。
泠凤轻声道:“你说过我不怨我的,你说过的,恣烈,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如今怪不得我,我的痛苦不比你少,你死了,可是痛苦却留下了。”
恣烈,你……好好去吧……
那长剑,冷光无情,在她的手中微微颤抖:“恣烈,对不起!”
话音未落,匕首已然高高举起,用力刺下!
凤儿,你有你该做的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怨你。
傻凤儿,你是我的公主。
凤儿,孩子是我们的。
凤儿……
他的眼神曾经那样温柔,现在那样冰寒。
他的话语曾经那样体贴,现在那样讥讽。
一声声的“凤儿”如魔咒一般围困着她,她无处可逃,眼一闭,长剑已然落下,溅起一朵血花,艳丽而浓烈!
身为皇后,骑射之术她难道真不知?一切不过做戏,而那寒冷无情的长剑,正插在恣烈的左心房!这一剑,刺去了他所有的笑容与话语,他没有多余的话,永远闭上了眼。
就这样结束了吗?她茫然看着四下里的无处可逃的红,红的幔帐,红的桌袱,红的衣裳,红的血,像魔鬼一般,扑天盖地向她压来!
她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恍惚地发出了信号弹,那红色烟花在天空炸响开来。
恣烈已死,追歼余党。
倾刻间,刚才还在笑语晏晏的清和殿大殿,突然殿门紧闭,地底下如神兵鬼将一般冒出了上千人,将清和殿团团围住,恣烈的手下一见不妙,拔刀欲作垂死挣扎,大殿上一片狂呼乱叫,哭声与喊声响成一片,大殿成了一个屠杀厂,无辜的宫女有枉死于其中的,不知情的无辜官员亦有丧命于此的,刚才还在笑语谦让的人,倾刻间便成了杀人机器,刀光所过之处,有人死,有人号。
在宫庭其他的地方,有恣烈手下把守的地方,不知从哪里钻出一队队的士兵,以百敌一,以成十倍的兵力将他们歼灭于宫中,收复了被恣烈监视的宫殿,与此同时,元坤宫的密道突然大开,皇上已经提前躲入了密道。宫中四处是喊杀声不断,有辜无辜尽不能幸免,挨着刀光就是个死!
宫中已经是人间地狱。人间有几乱,开国之初,亡国之初;宫庭有几乱,帝亡之妆,帝兴之初,现在正是帝兴之初,乱臣必死,皇帝当立,血满宫闱,哭声震天。
这一场“拔乱反正”的内乱,史称“清和之变”,又称“月宴之乱”,永载史册,成为大赵国唯一的一场内乱的丧音。
外面刀光剑影,太监宫女尖叫哭泣,脚步杂沓,泠凤都已经无力去听去看,外面兵刀再响,与她何干?她跌坐在地,静静地看着他浓烈的眉,他的大手无力地散放于身体两侧,今天早晨,她正枕着他的手臂,感觉着他的大手在脸上游走抚触,从此后,他与他的爱绵,永远只能出现在梦中。
“恣烈……”她发出一声叹息的低叹,倒在他身上,拉过他的手,像昨夜一般躺在他怀里,他胸前的血很快浸湿了她的衣,她的红衣一片暗红,这红极不明显,就像她的痛,痛到极处,却没有人看得清楚,他的手温开始下降,她抓过他的手,不住地抚挲着,一遍又一遍地放在唇边轻吻,泪水污了红妆,将他的手染得一片污红,她想起他最爱她不着妆的样子,说是天生丽质最骄人,她木木地站起身来,取过桌上的茶水湿了红绡,然后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残妆拭去,直到脸上一点妆也不剩。
“看见了吗,我现在脸上没有妆,你摸一摸,是不是很干净?”她抓着他的大手在脸上摩挲,轻声温柔地像夜里的呢喃。